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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蒂第一次知道那位大人物时,只是在实验室里,隔着玻璃墙悄悄眺望了一眼。
太模糊,太朦胧,那幅身姿就像是蒙上水雾的镜子。恐怕站在跟前,温蒂都不能说出他的体态特征,更遑论相貌了。她的直觉告诉她,那是个不好相处的人——怎么不好相处呢?温蒂也答不上来,她只是兀自坐在手术台边,晃悠着双腿,脑子里胡乱瞎想。可能是大人物位高权重,带给温蒂的压力太大了吧,她是从未见过那般缥缈的人影。
他站在墙壁的另一侧,听不清具体的音色。从两旁研究员的态度来看,大人物的确是大人物,这证实了温蒂的猜想,就连大家都低眉顺眼相待的所长,都谦卑地立侍一旁。那么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?他是怎么样的人?他是大洋洲支部新的负责人吗?温蒂撑着下巴,有一搭没一搭地自问,然后又把疑虑抛在脑后,目光随着天花板的缝合线漫无目的地转悠。
不久,身披白大褂的医生们进来了,开始摆弄实验器材,让温蒂在手术台上躺好。
还没有听过他的声音,好奇心尚未满足,温蒂略带遗憾地思考着,戴上了氧气面罩。她的眼前又浮现了父母的样子,将已记不太清的爷爷的遗容也回忆了一遍。之前,医生说这个手术有失败的风险,不过那好像并不要紧——温蒂感受到镇静剂推入自己的血管,阵阵困意袭来——她预感自己不会死在这里,未来的人生还有某种更重要的事等待着她去完成。
温蒂加入天命五年了,在宗教气息较中世纪淡化许多的教会里,她也时常想过天上的神明到底是什么样子的,祂会帮助人类抵抗崩坏吗?在清醒与沉睡的边界线上,温蒂也不知道自己想起了谁,向哪位神明祈祷了。总之,在意识昏沉、记忆中断后,随着药效消退,她自然苏醒了。
温蒂挺了过来,手术很成功。可是,渴望宝石永远夺去了双腿行走的能力。失去了下肢的支撑,温蒂再也不能作为女武神保护人民,昔日A级的她接受着各种各样的资源倾斜,备受老师的关照与伙伴的信赖。但由于律者宝石的植入,善意渐渐如潮水退去,仅仅在生命的沙滩上抛下猜疑与恐惧的砂石。
温蒂被安排住在新西兰的一座岛屿的偏僻别墅里,小岛的另一头是天命的海军基地,尽管不算远,但出任务的女武神小队平时也不会随便上这儿来。隔离生活很是无聊,就和退休在家养花种草的爷爷一样。温蒂除了针织这一项爱好,就根本无事可做。
至于崩坏意志的呼唤,她从来都没有听见过,也不害怕听到。如果害怕,她就不会成为女武神了,也不会接受这项任务。只是无聊太过伤心,空荡荡的房子似乎是留给她等死的监牢——可是,她又怎么能死呢?一旦死去,渴望宝石就会液化涌出,瞬间摧毁这座岛屿,污染大半个太平洋。所以,温蒂一次次地告诫自己:不要死,活下去。
夜晚一直是最无聊的时刻,孤寂的黑夜让人心绪不宁。虽然天命不会拒绝她的要求,但温蒂在晚上不会开灯,因为她不需要看见谁的面庞。在百无聊赖中发现的最大乐趣之一,便是坐在别墅二层阳台的藤椅上,把法式落地窗推开,让海风与月色一起溜进屋子,看它们顺手将垂地的纱幔扬起。纤薄的帘子浸透了月光,染成银白之色。温蒂轻摇着藤椅,灵活的手指在突尼斯钩针间穿梭,胸有成竹的她无需去瞧怀里的活计,当然就不会有瞧见自己双腿的可能性。
有时,南太平洋的海雾十分浓郁,不止是清晨,夜间也是一样。月光中那白亮的银物悄悄在海平面上飞快地滑动过来,在温蒂怔怔望着卷起的纱帘时,白雾也趁机飘进屋里了,证据就是它们在帘子上留下了细小的水珠。当映射了月轮的皎洁时,忽闪的光会将温蒂的思想拉回人间来。门帘距离藤椅就几步之遥,但海雾中的珠光就像灯烛一样,温蒂觉得那些东西偶尔浪漫得刺眼,生怕自己也忍不住给手中的针线添上点晶莹的水珠。
在独居了数个星期后,温蒂第二次知道了那位大人物,因为她得到了他的召见,甚至被允许在惠灵顿市区活动。这让她十分惊奇,又有些局促不安。
在出发前往惠灵顿的前一晚,温蒂怎么都睡不着,脑子翻来覆去都想着研究所里的那个侧影。那位大人物,他仿佛是漂浮在天空中的剪影,有一重迷蒙的淡金色光晕从更高处照射下来,崇高的日影将温蒂的身子盖住。
温蒂不会形容那是什么,但内心隐约领悟到一个非凡的奇迹,她震惊、好奇、尊敬,却没有恐惧。那一晚,温蒂没有睡眠,她起身坐在阳台上,与撩人夜色中的浓雾拥抱,它们是唯一陪伴自己的骑士,忠于职守,不言一语。当太阳从东方升起,海雾渐渐蒸发,温蒂向离去的伙伴们挥手。只要还有人在屋里等候着自己,出行就是一次快乐的归途。
专门的运输机将温蒂送到惠灵顿市区的天命大教堂,女武神编制还未撤销时,温蒂都很少来到这里。她的电动轮椅跟随侍卫,穿过一条梁柱复杂的挑高长廊,走进一间宽敞明亮、巴洛克风格浓郁的房间。
正对着房间大门的那一侧,是双排开的落地长窗,一截小凉台从那里向外延伸。午后慵懒的日光洒在雪白大理石的栏杆上,并斜斜地投射进来,地板、栏杆、玻璃、茶具……一切光滑如镜的事物在眼里似乎都发着光。
温蒂始终对“风”景情有独钟,那两扇打开的落地长窗与别墅阳台的落地窗极为相似,风卷帘——珠帘高高扬起的刹那总让心神一阵恍惚。
鼻子闻得到庭院里的芬芳,嫩绿的草色好像通过风映在屋内,把金碧辉煌的壁画和精雕细琢的立柱都照得莹润耀眼,仿佛大自然的景色生长到了坚硬的石壁上。温蒂刚想躬身向屋内桌边的那位大人行礼,可是飒飒声止住了她的动作。
一阵和煦的清风穿越画堂,卷起洁白的窗帘宛若一面白旗,吹动珍珠光泽的茶具,拂过镶嵌金边的火红地毯,最后轻轻摩挲着温蒂的黑发。她连忙按住散乱的鬓角,整理额前的秀发。在刘海之间,温蒂望见那位大人缓缓搁下茶杯,披挂的军服也在随风飘荡,室外的阳光从他的身后投射过来,经过帘子的过滤,成为洁白、朦胧的晕彩。
温蒂呆住了半晌,眼前的景色好像是从她的心中画出来的,包括椅子边那如黄金璀璨夺目的双蛇杖。剪影不再模糊了,那位大人年轻的面容清晰地呈现在温蒂的眼里,但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遥远。虚实难辨的梦幻映衬着人影,他仿佛不是尘世的凡人。
沙沙声止歇,帘子渐渐垂下。温蒂鼓起勇气,推动轮椅来到预留好空位的桌对面。可对坐了一小会儿,她还是不敢开口说话。她又盯着那黄金的双蛇杖出神了,毕竟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消磨时间的。
“您真的是人类吗?”话从口出的瞬间,温蒂就羞红着脸捂住了嘴,又慌张地摆摆手,徒然想把空气中传播的话语打乱掉,“对不起、对不起!——我怎么能说这种话!”
“别担心,我没有感到冒犯。”
温蒂能听出对方是轻笑着安抚自己。
“我是█████,你用██称呼我也行。”
目光从桌面颤巍巍地往上抬起。崭新的白色军服,瘦削的手腕,还有清癯的面庞,鲜红的发丝。近距离细看,不凡的光芒似乎消失了。温蒂怀着敬畏,细细观察了那副面容,最后安心下来,再度低头道歉。这位大人与不好相处的印象相反,应该是个相当随和的人。
“红茶可以吗?”
“可……可以,但是我不会品。”温蒂不安地用指腹磨弄茶碟的边缘。
“无妨,只要觉得好喝就行,”那位大人为温蒂斟好茶,而她却紧张地不敢动弹,“放轻松,温蒂。”
“……好、好的!█████先生!”
“不用加‘先生’,我现在与你没有身份差别,你不是女武神,也不属于我的编制。”
温蒂瞟了一眼肩章,是上校。她忽然想起自己属于天命的非军事化部队,与军事体系无关,“对不起,是我马虎了。”
对方愣了一下,微笑着摇摇头。
“这点小事不要道歉。不如说,我才应该道歉,因为是我选中了你。”
“‘选中’……”温蒂低声重复了一遍,“是您选择了我接受渴望宝石?”
“只有你具有这份资格。”
“……我、我很荣幸……”
对方摆摆手,打断了这句话。
“不用说思想教育课本里的话,我只想听你的想法。”
“我的……?”温蒂还真没想过这种事,“我没什么想法呀。”
“好吧,那你一个人还住的习惯吗?”
“我一个人住挺好的。”温蒂答得飞快。
“或许,你可以增加同居人?”
“竟然允许吗?”温蒂吃惊地反问,“是清洁工吗?”独自打扫房子的确有些麻烦,尽管温蒂作为A级女武神的实力仍在,身体能力远超人类极限。不过,还未等那位大人的“你的父母”这四个字出口,温蒂又连忙否认:“不、不用了!真的!与我在一起太危险了!清洁这类事情我自己就可以做!”
对方的欲言又止让温蒂困惑不解,她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是故意推辞以博取好感,但是急忙解释,自证清白又有可能越描越黑——她在心里埋怨着自己谈话时不稳重、欠考虑。疑神疑鬼的小眼睛四处打量,她究竟要看出对方的不满是否存在。
“……你愿意舍身对抗崩坏,是因为你爷爷的仇恨吗?”
温蒂从没考虑过会是这个问题。这道题太超纲了,她昨晚打的腹稿完全没用。
“……是……也不是。”
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会回答什么?那位大人平静地等待后文。
“爷爷的确是因为崩坏而死的,可也是为了别人而死的。”
“这样吗?”这和奥托给他看的资料有些区别。
“我不知道详情,但肯定是这样的!”温蒂在肯定时没有一丝犹豫,“老师说爷爷在崩坏发生时,与一些避难者躲在了隧道里,结果被塌方掩埋。一些未来得及躲进隧道的人反而幸存了。可是,我知道爷爷是不可能死在隧道里的!”
“……为什么?”
“如果还有人没有躲进去,爷爷是不会自己躲进隧道的。爷爷他就是那样的人!”温蒂的话斩钉截铁,掷地有声。这和之前神经敏感的姿态完全不同,她非常自豪。她的爷爷曾是天命的地勤兵,父母都是天命墨尔本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,这样的家庭背景让她与全球海选出的一般家庭的少女有很大不同,尤其是思想觉悟。
那位大人盯了温蒂的黑瞳十多秒,这让刚说完豪言壮语的她颇为发憷。
“我知道了,天命会重新评估那次灾害的。任何英雄都不应被埋没。”温蒂瞪大了眼,她以为会受到委婉的批评,或者对她的答案的褒奖,但谁知对方竟然认真反思了天命是不是没有把烈士纪念做到位。
“……真的吗?”温蒂甚至想直接问这是不是场面话,毕竟她对爷爷的信任没有客观证据。“你这么坚信,那就足够了。天命会重新调查十年前的那次灾害的,并尽可能复原你爷爷应得的荣誉。”那位大人的神情十分认真,他交叉十指,一板一眼地回复。
“谢、谢谢……不,应该说感激不尽。我真的没有考虑过这种事……”
“不止你的爷爷,你也是。温蒂,你也是英雄。”
“哎?我吗?”
“我曾答应我的弟子,宝石的承载者一定是自己选择了这条道路。但是,会主动选择自己终末的人,太少太少。你守护了我和她的约定,我十分感谢你,温蒂。”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落寞的笑意,温蒂猜想他的眼前也一定和自己的一样:有一个影子从虚空中淡出,哪怕模糊,甚至有些褪色,却依旧温暖。一想到那个人,自己就有一种被救赎了的错觉。
“……看来,您和我一样呢,”温蒂不知自己为什么能说出这样不分轻重的话来,“我和爷爷也有过一个约定:将来让他整备一次我的女武神装甲……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
只是,这个约定如今无论如何都无法达成了。一个人已然逝去,而另一个人也无法再成为女武神,“……只是我好想……好想让爷爷……”
温蒂不敢轻易落泪,她不想让这个人觉得自己在骗取同情,但这确实是她内心最介怀的遗憾,她吐露出来是受某种心灵共鸣的差使——一定是在那时:对方的神色与落地窗玻璃上的自己如此相似,她无法克制安慰对方的冲动。
“……”
对方默默将纸巾递给温蒂,再悄然为对面的茶杯添水。温蒂连忙擦去眼泪,再把纷乱的发丝梳理好。在短短半分钟内,温蒂感觉自己的脸色先是青白,后来又渐渐绯红,本以为自己不会像个孩子似的在陌生人前表露悲喜,但此时此刻自己的眼里不禁夹着惊疑的光,力图避开对方的视线,张皇地想钻到地缝里去。
双方静坐了好一会儿,对方才提议道:“这样的下午,别想些苦恼的事了,我推你出去走走吧。”温蒂刚受宠若惊地要表示拒绝,却被巧妙地抓住了轮椅的后扶手。温蒂惊疑以自己的速度居然躲不开对方的手掌,被抓住后又不敢驱动马达挣脱,只好忸怩不安地接受了。
房间外草坪上的阳光与微风都十分温暖,大自然轻柔的抚弄让人醺醺欲睡。温蒂羞赧的面色不敢让对方看见,她低着头,又不敢低着头,只好闭上眼睛。她感觉到轮椅在石砖地上行了一段距离,然后到了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。
之前寂静宁和的房间远了,少女们的欢声笑语隐隐在耳畔,温蒂料想自己快要到天命教堂的集会所了。那样一来,自己这幅姿态岂不是会被同辈与后辈看在眼里?她慌张地摆手制止:“在房间四周转转就可以了!我喜欢僻静一点的!”
“好。”
轮椅总算转了个弯,温蒂大大松了口气。此时,忽然感觉腿上搭了什么东西,她怯生生地睁开眼一瞧,发现是一块淡绿色的薄毯。毯子的制作工艺显然不是手织,而温蒂竟看不出到底如何制成。
“这……”
“你害怕看到自己的双腿吧,这个毯子送给你。”
“不,我怎么能……”
“你就多陪我说说话,当做还礼吧。我就是一清洁工,每天打扫甲板也怪无聊的。”温蒂本想询问清洁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,但看对方的神色毫无戏谑之意,便以为清洁工是指某个特殊机关的执行人员,迷迷糊糊地接受了。其实,大半个月来温蒂只能对海雾说说话,现在能有个聊天对象确实是极好的事,而且她更不忍拒绝对方的好意。
当天,两人聊了许多。回到那个房间时,茶水凉了,人还未走。傍晚时分,运输机来接温蒂回到别墅,她朝下方挥手作别。他的确是个大人物,但却不像;面容年轻,但似乎比温蒂大不了多少。明明谈天说地,她却对这个人本身一点儿都不了解,这是一件遗憾的事。不过,约定已经许下了,一定还会再见的。
当晚回到别墅,温蒂暂时放下了针织的兴趣,什么都没有做,她只是痴然望着月色,仿佛月亮上有张人脸似的。
忽然,余光中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。
温蒂疑惑地从轮椅上撑起身体,趴在阳台扶手上,极目远眺。在北方的遥远海域,夜色正浓之时,有一颗光点,像星星一样,但比南十字座还要耀眼。那道光芒是金黄色,穿透了雾气仍然如此明亮。
温蒂一开始以为是灯塔,但所罗门群岛方向的灯塔不可能如此闪耀,后来以为是行经的船只,但仔细观察发现它一动不动,温蒂又瞎猜了几次便失去了探究的兴趣。在满天繁星与皎洁月色中,倔强坚持着的那道光,她觉得似曾相识,自己抓住了答案,却没说出来,或是说不出来。
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温蒂以为当晚的梦境会像之前放出小兔和小鹿一样,将白天所见都如实记录下来,重新播送。但是这一次没有。温蒂对谁都温柔以待,她希望自己的存在可以让周围的人幸福,而她也从中发掘出快乐。可是这一次,她以为自己并不快乐,只是遗憾罢了。
他究竟是什么人,明明位高权重,却如此关注自己?为什么自称为“清洁工”,还“天天扫甲板”?温蒂感觉这些矛盾点十分有趣,又十分怪异。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,却总怀着一份再度相见的希冀,期待下一次见面时这些疑问会得到解答。
不久之后,温蒂与那位大人再度见面了。可是,温蒂却害怕问出来。每当她伺机开口提问时,直觉总会警告她,要求她过会儿再问。温蒂轻易地顺从了自己的直觉,可是等到天色将暗,温蒂又担心没有时间来好好问清楚了,不断对自己说:“下一次、下一次就问,反正还会再见的”——可惜事实是,下一次也没有问。
在许多次闲聊中,两人的关系日渐亲密。不过,每当估计双方可以算作好朋友时,温蒂又突兀地想起对方的身份高贵,对自己的资料了若指掌,而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,不禁暗暗泄了气。温蒂想要无话不谈的好朋友,但又认为彼此不了解就算不上好朋友,明明只是开口问就会得到结果的小事,温蒂却迟迟不敢做。
匆匆数月后,温蒂才想通这个问题。“不能问的问题”——这在神话中不是很常见吗?“不能问我来自何方,不能问我的身份”,塞墨涅向宙斯询问真身,最终在见到真面目的那一刻,因为无法承受伴随的雷火而被烧死。因此,温蒂害怕梦幻消散,所以期望梦幻会无限重复,正如每日复生的雾、星辰、月光与梦境。
如果问到结果,梦就不再是梦了。
露珠会消散,朋友会离别——独处生活,温蒂认识了人情冷暖。在相遇之后,哪怕是独处时,温蒂也多了一份新的梦幻:那遥远之北的金辉。每日如此,从不间断;随月亮升起,随月亮落下。如此规律,令人心安。所以,只要不询问出处,相逢总会有时。温蒂便是怀着这份暧昧的期待,度过了那年的春秋。
当然,在相处时,温蒂也不是没有好奇过金辉与那位大人的关系,但这时阻止她追求答案的,不是恐惧,而只是单纯觉得不重要了。每当两人继续拉着话题东拉西扯,在惠灵顿的街道上散步时,温蒂望着北方海域的巨大意义就暂时性地消失了。太平洋曾阻隔了金辉与别墅,而现在温蒂不在别墅里,金辉可能消失了,或者还没到月升的时候,总之它只是金辉,再也不是别的什么了。当与那位大人分别后,温蒂又再度渴望起那道光来,她也苦恼着,自己对同一件事物的看法,一天之内居然能变化两次。
在金辉不在的白天,寂寞的时候就念他的名字。
卷舌,启唇,再轻轻吐气;卷舌,启唇,再轻轻吐气……他的名字比温蒂的长一个音节,温蒂的名字比他的短一个音节;没有温蒂的名字活泼可爱,没有他的名字古老肃穆。明明念着他的名字,却不想着任何事,仿佛想着什么时又一边念着他,心里的想法就都会被月亮听去。温蒂只会悄悄地读它,趁月亮藏在云后。
两人相见了多少次,这个名讳就念诵了更多次。从相识到今日,温蒂没有哪一日不曾念过这个名字。在惠灵顿与休伯利安号的女武神们相遇的那一天,温蒂默念过这个名字;在不知名的工厂中受到监禁时,温蒂也默念过这个名字。此时,温蒂也默念着这个名字。
在缥缈虚无的幻象中,一条猩红眸子的暗影长蛇,向她吐着信子。温蒂不害怕它。可是当灰发少女攻击自己时,刹那的苦痛动摇了内心,蛇迅速封住了她的嘴,拖着她的意识向冰冷的深海游去。而再度苏醒时,温蒂已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。
双腿虽然恢复了力气,但逃出严密看守的房间还是费了不少功夫,在这个巨大的金属监狱里,虚弱的温蒂只是避开搜捕的泰坦机甲就使出了浑身解数。能逃到现在藏身的这个电压室,实力与运气都发挥到了极致。
腿部酸痛不已,皮下血管密密麻麻地凸起,其中涌动的崩坏能散发着淡樱色的荧光。温蒂无比厌恶现在自己的双腿,恨不得找到武器将它们切掉,它们甚至比崩坏兽如骸骨的惨白外壳更加恶心。尤其是搏动的血管,与心脏同步着一胀一缩,就好似无数的蛆爬满了自己的双腿,在黑暗中一同按照节奏蠕动着。
在植入渴望宝石后,温蒂本就厌恶见到自己的双腿,此时蜷缩在电压室,她的内心更是苦楚。在黑暗中,既没有金辉,也没有海雾,只有孤独闪烁的指示灯。交错、冰冷的灯光打在身上,温蒂感觉一切都是腐朽的,要么是阴森的绿色,要么是腥臭的红色。鼻腔里的金属锈味与尸体腐味混合在一起,几乎夺走了反抗的力气。
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头顶规律闪烁的灯光是生命倒计时的算盘,就连黑暗也在拒绝自己。温蒂阖上眼,紧捂着胸口,慢慢均匀急促的呼吸。慢慢稳定下来,把心情都平静下来,将心思都放空,再念一次,再心平气和地念一次就好……
第一个音节要卷舌,那就和微笑一样,稍稍翘起。
“……hə”
第二个音节要先闭上嘴唇,再慢慢铺开,温蒂说那就像某个音符,要轻轻地唱。
“……mi”
第三个音节要微微吐气,让气流从舌头与牙齿间呼出来……可是,温蒂不敢念完这个名字。无论是丑陋不堪的双腿,还是悲观绝望的内心,都不是可以向任何人倾诉的,更不能让那个人看到。但是,温蒂必须念,它是可以让人继续前行的魔咒。只要答案还没有揭晓,自己就一定可以回到那里,再见一次,再见一次就好……
“……hə……mi……”
不能念出最后一个音,不能念出来……但是,还要再念一次。这样,自己就能回去。温蒂捶打着自己的膝盖,勉强扶着墙壁站起身。现在幻象越来越强烈,脚边的影子里似乎有扭曲的蛇丛,只是瞟一眼就战栗不已。
念一次,步子就前进一点。
迈一步,距离就更短一点。
只要跑上顶楼,向休伯利安号发射求救信号,很快女武神部队就会赶到。所以,温蒂距离得救还差一段楼梯,和一点时间。
“再……给我一点时间……”
渴望宝石转移到胸口了,绽放出葱绿的光辉。疼痛与灼热无法消退,一起压迫着这具肉体,仿佛要将它撕成碎片。温蒂确实踏上了楼梯的台阶,只要再登上十几步,抵达那里的话……可惜,好像撑不到那里。腹部的剧痛钻破了腹腔神经丛与内脏,难以承受的剧痛将温蒂压倒在地,她紧捂着腹部,但鲜血与内脏的碎块仍旧混合着流出。
“拜托了……神啊……再让我……”
忽的,肩膀也钻破了。温蒂惨叫着捂住破裂的血管,汩汩而出的殷虹在地面形成血泊。巨大的动能冲击,将温蒂的身子向后掀起、抛飞。在纷乱飘扬的发丝间,她好像望见在楼梯的顶端,有什么人指着自己。视野太模糊了,她看不清是谁。
“救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
子弹撕裂了口腔,将声带与舌头一起打烂。
少女猛地摇晃了一下,紧接着从楼梯中段跌落,翻滚着倒在道口。
失血过多与剧痛让意识浑浊不堪,自己要被蛇拖进海里了。
“……逃……”
一根指头也动不了了,从肺腔呼出的气流不知道有没有将意思传达到。
——█████
好像没有力气再念了。再完整念一次,也念不完了。
“快……逃……”
失去控制的风之律者将摧毁一切。
——为什么,初次见面时没有问清楚呢?
“█████,您到底是谁呀?是天使吗?还是天神?”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,绿草如茵的时候,第一次将他错认为天上之人的温蒂,她本该继续说下去。然后,坐在另一边的他应该会温和地将答案告诉自己,哪怕带着霹雳与闪电,或者显现出不可名状的样子,温蒂觉得那些都一样。
只要……能听到答案就好;只要……是他就好。
不过,温蒂见到的最后的画面,其实是用力踏下的鞋底。
——因为,我……
咔嚓一声,枕着台阶的颈椎折断,温蒂的思绪滑向了深沉的黑暗。
——真的好想更了解你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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