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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:邀外援师徒练手,释恩怨银博如初
书接上文。白毛女独自外出,远远地在冰天雪地里望见一对身影。她隐居这些年间偶尔见到谢拉格人,迷路的,偷猎的,闯圣山的,打家劫舍的,各怀鬼胎,每披上白毛风衣扮作白猿,隔着五百米示意来人回山下去,若是为生活所迫,便施舍一些肉食柴薪;用心险恶、不合作者打晕拖走。一来二去境内渐渐流传出“峰顶住着怪力灵猿,不可轻易接近”的传说,私自上山的渐渐少了。
回想希瓦艾什家变故,白毛女只道是来往巡逻的议会私兵,便伏在雪地里聆听二人对话。两人有一个身负重伤,为另一个搀扶,终于倒地不起。一男人开口,讲的却不是谢拉格语,幸而白毛女幼年学过世外语言,已听出二人讲的是维多利亚语种。男人声音断断续续,体虚气亏,道:“老太婆,我是不中的了,你快放我下来。”女人声线阴冷短促,但也显得疲惫不堪,道:“你一向命硬,偏只受一招就不行了?少说傻话,逃命要紧。”白毛女怪道:“听口音,不像是本地人,怎的竟有外人混进谢拉格了?”
男人喃喃道:“一击,一击,嘿嘿……这一击就渗入我奇经八脉,冷风吹到脸上都是暖的,他们雪境人内功可是奇怪得紧……”女人道:“休再说话,你只管闭目养神,咱们一起回去。”男人道:“病痛自知,我已难逃一劫。你快舍了我去,一个人还能跑得远些。”女人决绝回道:“我放心不下你,才从维多利亚跟来谢拉格。一起来,一起走,从来如此;即便要死,也一同葬在这玉床里,黄泉路上好见面。”
男人似乎怒不可遏,用尽全身力气叫道:“老顽固,破落户,不讲人话的老猞猁!我叫你走,你听不懂么!”话到后半,气力已尽,咳嗽数声后一字一字吐出,声音却是越来越小。女人茫然道:“我怎可撂下你离去?”男人道:“咱俩都死了,研究如何?矿石病如何?天下苍生又如何?你只记得薄约私情,却忘了万千生灵么?”女人沉默不语,男人兀自小声喘息。良久,女人道:“好,我走。”男人点点头,声音细若游丝:“这就对了。”
白毛女心想:“听那男的病症,是受了凝寒功重创。想必是外人趁乱上山,冒然与某高人动手,反被伤成奄奄一息,或许后面还有追兵堵截。不知与银松之事有无关联。”慈悲念生,盘算道:“凝寒内伤治疗及时便不足致命,只是需要本地草药雪水煎制,外人不通药方,只可片刻等死。若是无辜,送他些丸药,指路下山便是。”
似乎是看到女人的异常,也许是颤抖的手指,也许是通红的脸庞,也许是呼出的白气,男人想起什么,叹道:“对啦,小少爷家送的大衣早丢了。天冷,你把我外套拿去穿罢,反正我也用不到。你……小心着凉。”女人望着接天雪原,道:“喀兰这么大,我该往哪里去?”男人道:“你竟如此糊涂,此番冒死来雪山,非为雪莲还能有别?……我偷瞧过少爷家的地图,此处临近喀兰宝山,你只管向高处走,应有矿路直通山后密道……”
白毛女大惊,“我只道他们是卷入三族斗争的客人,不想竟是觊觎圣物的恶贼。话中所说少爷多半是银灰,照如此说,银松当家和他们也脱不了干系。”敌意顿起,“谨奉圣言常怀仁,尘心无垢不杀生。我先擒住这二人,等逼问出事实,再决定处置不迟。”觑准女人后背,喝道:“何人惊扰圣山!”出掌攻其后心。这一击只要教她昏倒,不能反抗即可,因此只出了三成力道,加之男人生死一线,并未提防。
男人先看到白毛女身影,并不出声,伸左手扣住女人左手腕部,拇指点在虎口,食指按住动脉;女人犹如背上生眼一般,右掌反打,格开这一招,顺势出指斜点肋下,白毛女忙用起轻功中“急停突回”一式,猛地后撤步。眼前女人虽不回头,也把背后敌人来势掌握的精准无误。白毛女大奇,她习武至今,虽熟习听风辨物,蒙眼抛接暗器之法,也没见过如此精确,不仅猜到她出掌方位,连带着周身部位全猜的一毫不差。女人掌心现出黑点,迅速扩大,凝结成一只黑里透绿的硬质尖刺。白毛女又攻两招,每次都被逼回,低头一看,只见那男人目不转睛,直愣愣瞪视自己。疑道:“莫非是这男的暗中相助?但他始终不说一字,表情眼神也没见变化,如何告知同伴?”眼神移到他们相扣的左手,道:“手指又能传送甚么信息?”
白毛女不知,二人正是依赖左手交流。腕下密布神经血管,感知敏锐,气血旺盛,对内气控制细致入微,自可暗含深意,炎国成语道:“十指连心”,正合此意。且臂端大动脉流经此处,一旦破裂,内力沿血脉逆冲进心脏,再强者也难逃失血之死,可谓人身命门。交心交命的二人互扣命门,以细微内力沟通,全不顾自己背后安危,互相照应对方死角,如同脉通脉、心连心,以组成绝对的防守。此乃“比翼联枝阵”,炼阵双方若无绝对的信任,此招便不可能伸展。若是一方在命门上略一用力,便能压迫血管致其死地;若对方有意无意没能及时告知敌情,这边便会轻易遭受攻击;一人失信,双方殒命;是以心怀猜忌者无法修成此阵。
反过来说,观泰拉之广,天下之大,若得人共修成此功,也不枉一生了。
虽不明情况,白毛女到底是多年苦修的好手,见此位置不能占得上风,身影一闪,纵起轻功在二人周围快速绕行,全方位找寻弱点,一圈以内已强攻十数次。男人眼神始终不离白毛女,他如今仰躺在地,背后便无死角,女人得以专心守备;且男人只需略一扭头,便能眼观六路——正是占尽地利。白毛女始终找不到间隙,心下渐急:“这俩人从刚才开始就寸步未移,我竟占不到一点便宜;若那男的没受重伤,我以一敌二,倒栽在这对贼男女手里。”不敢再留情,拿出十成功力,一心只要破了阵法。
男人突见眼前一阵白雾,白毛女踢起一把雪花,已没入雾中不见身形。只听几声闷响,地上积雪全被铲飞,形成一片白雾,男人默道:“赤脚踢雪,威力倒像崩山铳。嘻,我打伤那强盗,现在来报应了。”两人凝神静听,四下仅有微风呼呼作响。男人忽觉臂弯一凉,左半身小臂失了知觉,内力也传不出,同时喉头传来刺痛感,忽见女人背后雪影里探出一手,与女人后脑仅在咫尺之间,毫无声响,女人丝毫不觉危险已至;欲发声警告,又半个字也说不出;不禁急火攻心,体内乱气涌动,冲破咽喉被封的穴位,猛烈咳嗽起来。
被这一咳惊到,白毛女出手慢了半分,女人见男人面皮发紫,五官扭曲,以为伤重不治,忧虑心切,不禁低头查看情况——这一低头可好,白毛女手掌恰巧掠过女人后颈,平平伸出,打了个空。掌风搅动头发,女人已察觉敌在身后,右手反刺涌泉穴,要引她抽掌自救。白毛女无计可施,收势回身。此时二人距离过近,已不可能躲入雪雾里,只得正面拦下。
忽听簌簌破空声响,然而绵软无力,不似寻常暗器来势凌厉;一只雪球飞至,恰巧挡在白毛女与女人招式之间,随之传来熟悉的呼唤:“师父手下留情!”白毛女退后一步,但见银灰飞也似跑来。男人叹道:“虐缘,虐缘啊。”别过头去。
及至面前,银灰顾不得喘息未定,道:“师父且慢,这二位是家父府上客人。这位是药博士,这位是凯尔希。弟子曾与他们交谈,并无祸心。”白毛女道:“方才听见他们密谋,偷看了你家地图,要寻路去圣地盗走雪莲。此等不敬,你还要替他们说话?保不定银松当家也受了他们陷害。”银灰低声道:“弟子认为……与他们无关。”白毛女瞪他一眼,“你怎知不是他们做出的勾当?你又知道些甚么?” 银灰无以为应。
银灰原以为博士必会插科打诨,许久不见博士开口,却见博士瘫倒在地,脸别向一边,闹别扭似的,道:“二位为何来到这里?”博士长叹一声,道:“希瓦艾什小少爷,您就当我死了罢。”银灰更是疑惑,道:“在下与二位无冤无仇,何出此言?”博士道:“无冤无仇?好个无冤无仇!你家忝为贵族名门,不愿与我们纠缠,载我们放下山便是,怎的又设伏兵杀人灭口?幸亏我眼明手快,一听号子响,立马放倒司机夺门而出,迟一步当场就要灰飞烟灭,此等毒计亏你们想得出!呸,你们要灭我口,本博士偏要把雪莲挖回去当盆景!”说道激动处,连咳不止。
话一出口,白毛女和银灰师徒俱是惊讶无比。白毛女道:“信口胡言,银松当家再不济,也不至于出此下计。”银灰道:“博士所见,可能本是埋伏家父的陷阱。”博士道:“埋伏谁?”银灰一哽,道:“家父家母……中了奸人暗算,已经去世了。”博士猛地转过头,“怎么回事?”银灰便把当日至今经过细细说了一遍,博士喃喃道:“我错怪了银长老么……稍微用脑想想,我怎的被怒火蒙蔽,一路错到现在。这么说,我点软那司机,反而害了他……”叹息一回,道:“小兄弟,现在道歉也没机会。我的性命所剩无几,到那边再给银长老赔不是。”
银灰看向白毛女,伏地而拜:“师父,弟子别无他求,请救救他们。”凯尔希直视白毛道:“你有法救他?”白毛女冷冷道:“我何时成医生了?既然没误会,现在下山去求圣女大发慈悲还为时不晚。”凯尔希道:“多半到不了圣女面前,山下到处是士兵,都认定银松族长是我们所害。”白毛女道:“那有何怪?先不论银松当家,顶撞议会、私闯圣地、侮辱圣物,已是重罪。犯下如此禁忌,还奢望全身而退么?”
银灰低头沉思,道:“师父已救了我,若能再救他们,弟子发誓今后人生中帮救死扶伤,救治三十……不,三百人。”不等白毛女回应,博士抢先道:“小兄弟,此言差矣。你只发誓救这么多人,可救谁?如何救?要一辈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么?除非是干出件大事业,为民众谋福祉,恩惠遍及天下,这才是我等读书人目标。所谓救一两人尔耳,太狭隘了。”
这一番话说的甚为大气,只听得银灰入迷,白毛女心内暗暗惊异,脸上却不见形色,道:“说得轻巧,你倒讲一讲,什么恩惠才能普及天下?”博士道:“止戈息兵,四海狼烟不起;农林技艺,充实天下粮仓;救死扶伤,祛治顽病恶疾;此三者,古今士人之共愿。以止兵最难,丰粮其次,治病最易。某才疏学浅,只得退而求次。先除了矿石病,再钻研耕种机巧,总有一天,要绝烽火,熄狼烟。”目光转柔,白毛女沿他视线向上看去,但见长空万里,斜峰接天,虽极力远眺亦有极限。然男人目光如炬,穹庐尽收纳在瞳中,好似眼观天下,心系四方。
白毛女道:“立志易,笃行最难。纵有圣贤之才,不幸暴卒,终是无用。我若无论如何都不肯救他呢?”银灰道:“师傅自有定夺,弟子不敢多言。”低身握住博士手,道:“家父有教:匹夫不可无志。若天意难违,银灰便接过博士的志向。”博士咧嘴一笑,道:“好小子,有志气!”
白毛女叹道:“再咄咄逼人,反倒像我的不是了。你们跟来罢。”三人大喜,银灰背起博士,慢慢回到洞穴暗门。白毛女拐进储物间,先选现成的丸药让博士服了;拣出几味草药,拌着雪水放进石锅里熬煮;又搬出一块巨冰,一掌劈碎,从中取出一只乌黑油量的灵芝,撕作碎片,一并煮进茶里。半炷香功夫,已得异香浓郁的一锅草茶,冷却后也让博士服用。嘱咐到“药已生效,接下来七七四十九日不可动气,忌热食,潜心修养,即能自愈。”
人体内有阴阳二气,阳盛阴衰则躁,阴盛阳衰则虚,内学家讲究修心养气,阴阳平衡。寒凝功调动阴气,集中于身体末端,打入敌人体内,乃至阴之术。灵芝为中性,遇阴则阳,遇阳则阴,流经诸身,补全阳气。博士已感到药效发作,当下盘腿坐定,默默用功,疏导药力排除寒气。几时辰后浑身湿透,一半是蒸出的汗水,一半是冷凝的冰水。凯尔希帮忙除去外衣,擦净身体。三人轻手轻脚退出石室。每日赤尾猿来送三回冷肉冷水,此外再无人打扰。
凯尔希趁机说明近日经历。那天突发异状,博士放倒司机,手提二人窜出。余光瞥见装甲造物杀出,瞅准空隙逃出包围圈。幸而装甲群并未追击。沿路并未遇见其他伏兵,想必是萨卡兹佣兵见博士一行与希瓦艾什家无关,便故意放走。直至逃回十二峰,稍作休整。三人商议,扎克不愿再在雪境停留,绕远路下山。博士误以为三族长联合设计灭口,愈想愈气,偷偷潜入境内,想起银松家地图标出沿天山喀兰迂回的羊肠小径,打算一举找到雪莲所在。
不想半路被巡逻兵发现,与竹枝武亲兵撞个正着。博士与竹枝武过招,毫无顾忌地递上一掌,却似棒打棉花,榍石沉海,竹枝武皮下空空如也,力道不知被引到哪里去。博士大奇,只见竹枝武抬起手掌,慢悠悠挥下来,竟是毫不着力。博士并未多想,抬手拦住,两掌相交,一大股寒气沿手臂倾泻而来,好似掉入冰窟窿,惊得大叫一声。凯尔希见状不妙,带着博士逃出,一路被追杀到山顶,可谓弹尽粮绝。此后便有了与白毛女争斗、银灰求情等事。
眨眼间两周过去。期间赤尾打猎,白毛女与银灰练剑,凯尔希守在室门。说是练剑,此地并无兵器,二人拿吃剩的骨棒试招。初时白毛女浑不认真,随着银灰剑法逐渐上手,松林剑法种种奥妙之处得以展现,招架逐渐吃力,不得不拿出看家本领。最后竟常遇险境,全仗力量、速度、功力的优势不至落败,不禁喝彩:“到底是名门正宗功夫,仙人遗留名不虚传。”自家内外法门皆被银灰活用,暗想:“这小子确实是习武的好苗子。唉,我空在山上荒废许多年月,胸里那点学问竟被小儿一个月内全数学去,须笑坏世人。”思忖:“若是能看懂那些文字……算了,胡思也没个结果。”
多日休养生息,博士已度过险境,只待慢慢恢复。耐不住枯燥,便于凯尔希谈话解闷。博士回忆起自从假扮行脚商贾上山,至今种种遭遇,感慨万千,叹道:“此番经历,对我未免忒刺激了些,老年须要折寿。”凯尔希道:“和你认识久了,常忘记我比你多经历些岁月。”博士道:“和你相处长了,也常忘记我年方二十。若得故人心,千年作一瞬,古人诚不欺我。”二人用炎国语对话,银灰师徒亦插不上嘴。
却说博士独处一室,好动的脾性又躁动起来,便移到洞门,观看银灰练剑。看到精彩处,不禁大声喝采,扰得二人心神不宁;若银灰处境危机,忙出言指点,白毛女更加吃力;一来二去,白毛女颇有微词:“我虽不在乎世俗规矩,可说到底银灰是拜我为师。作徒弟的打败了作师父的,为师颜面何存?”道:“那边的,你内伤未愈,当潜心修养,不可高声言语。”博士道:“你们请便,我旁观便是。石屋子里无聊得慌,迟早闷煞我也。”白毛女心想:“哪有如此旁观之理?好,你既不领情,休怪我不给面子。”跳出圈子,对博士行个礼,道:“请博士指点。”
博士一愣,道:“恩人不必多礼,某功夫仅皮毛耳,不可与各位相提并论。”白毛女道:“休如此说,徒弟银灰多次讲述你们打赢族长一事,对二位武功甚为赞赏。”博士道:“甚么打赢,不过是耍小聪明。下次再见面,必堂堂正正,打他个心服口服。”白毛女更加不满,暗想:“三族长多年修行岂是你能比得?”道:“除非博士先露两手,教我开开眼界。”博士面露难色,道:“我如今怎——”不及说完,白毛女抢道:“这个容易,我出招,你教银灰拆解,倒也与临敌交手相仿。十二秒内接不得我的招数,便是输了。”博士点头,道:“这样好。”
银灰察觉气氛不对,苦于不敢违逆师父,只得照办。
白毛女发一声喊:“小心了!”挺棒便刺。博士不假思索,出言指点。白毛女攻势亟变,接上一招“流光辉金”,跳在半空,棒朝四面八方打来;博士识破虚实,教银灰无视花招,径直格开,后着“仙人醉酒”已跟上,白毛女借机落地,身体压低,棒尖避开对方臂展直取下颚,无论银灰向哪里躲闪,要害始终暴露在棒尖去向上。
此套剑法从御风仙人并四大门徒饮酒作对、云游切磋轶事中演化而来,招式有如诗歌前后照应,一以贯之,真个是紧密合缝、无懈可击,为谢拉格一般居民练习,作强身健体之用。博士觑的亲切,毫不停顿,指示银灰倒转棍柄,一段护在下颚,一端照着白毛女棒尖点去,两棒相抵,必是由上而下发力的银灰得利。白毛女只得撤招,另作考虑。
双方难分难解,拆到五十回合有余。白毛女体谅博士内伤,再者银灰听声做动作有时间延误,有意让他一让,因此出招故意迟缓笨重,但博士未曾露出一秒犹豫,反倒是白毛女招式已尽,心道:“我先挑起比试,若不占他个便宜,怎好意思收尾?”未及细想,双腿扫开,柳枝竹影一般舞动,横踢银灰肋骨。察觉时暗叫不好,无意间出了禁招,亟收势悬停,脚尖贴在银灰肋下,总算没闹出人命。
出招不慎,几乎击毙徒弟,白毛女默默自责。但见博士低头沉思,竟未想出应对之策,嘴不饶人,道:“热身结束,我拿出看家功夫,此招你可解得?”博士道:“不急,十二秒未过。”喝令银灰权且避开。白毛女终于占领上风,乘胜追击,再跟上一记腿功,更加灵巧缭乱。博士又沉思数秒,再叫银灰避开。如此几合过去,白毛女逐渐封死银灰手脚范围,直踢心口,再无退避之法。博士沉吟不语,浑不觉时间已过,这边自然是输了。
半晌,博士道:“我有一招,可破此式。只是现在使不出来。”白毛女道:“口说无凭,摆弄徒弟便是。”博士摇摇头道:“细微难言,你们谢拉格人决计难领会。”一口气道出大串指令,混杂着陌生名词、未知术语,直说得师徒二人云里雾里。博士叹道:“这是我故乡传下的阵法,牵动武学基础,解说给外人却不容易。”白毛女道:“但教给银灰,多花些时间无妨。”
博士看着银灰,道:“我愿意教,你愿学么?”银灰一心只要打败入家盗书的贼,替父母报仇雪恨,道:“本领不嫌多,博士若有意教授,银灰自当垂手谨听。”
两人相对坐于洞门坑道,博士拿根骨棒在石壁上画出一个人形,点出心脏,向四肢延伸出粗细长短各不相同的线条,沿线标上千百个细点——寥寥数笔便勾勒出炎国传统医学代代相传的经络穴门图。当下从五行八卦,十二经脉,黄道星宿细细讲起,广博如经脉运转、五行相生相克之道,细微至穴位功用、骨肉牵引之理,悉数说明。总讲一遍,细讲一遍,串联一遍,发散又一遍,不知不觉间已花了一周时间。幸而银灰记性过人,纵有不明之处,也囫囵记下,以实用优先。
一周后,博士道:“觉明变换坤离位,七星映照室火猪”,银灰已会意,精确打出一式,方位丝毫不差,恰巧针对白毛女所用架势。白毛女不服输,变招再攻,博士不慌不忙,道:“雷震惊雨,七月流火”,银灰又精准应对,白毛女若继续抢入,势必扑空而自行暴露命门。如此又过数十回合,白毛女喟然叹道:“惭愧!毕生所学尽被后生拆去。”博士拱手道:“不敢,药某也是偷前人牙慧,自作聪明罢了。”当下把阵法要义简单说明。
昔日武侯排兵布阵,操练演习,观者常道:“进退有秩,如使四肢耶?”,以赞扬武侯指使雄兵百万,如同手足摆动,不见庸弊。此说法以肉体比喻兵法,实则是本末倒置。人之易使者莫过于手足,若钻研武学道理,用兵亦受益。古往今来精通兵法者无不精通拳法,正是此理。博士所授,正是用武侯阵法反推出的拳术,以头作主帅,胸腹粮仓,腿为重骑,臂为步履,掌拟百种兵器,正可谓:一人足以成军。以此拳法对敌,犹如两军相交,旌旗翻舞,战鼓雷动,攻无不克战无不胜。
提及八卦时,白毛女忽目光发亮,道:“你们随我来。”四人在洞内千回百转,进入一间四方密室,但见石壁上密密麻麻刻着些字符。白毛女道:“此间密文异符我多年百思不得其解,想必是世外人所载,二位能否读懂?”博士和凯尔希上下打量,借着猪油灯光把符号看过一遍,对视一眼,道:“不会错,这里都是密码,用外来文字写成;符号已暗示线索,解读倒也不难。”二人潜心运算,互换意见,不时向银灰请教谢拉格语言若干事项,三日三夜后终于读出内容。
有分教:解明密刻通真境,谁料仁心起祸端。欲知石壁上写着什么机密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八回:逢雪莲博士拜前辈,入歧路讯使救丹增
书接上文。白毛女见博士刻画太极八卦阵图,想起壁上石刻,寻思:想解得奇异符文,非借助世外俗人不可。博士与凯尔希潜心运算,三日夜后解出密文,一一道出。原是四家武功秘籍,内外练法,诀窍招式,解说得分毫不差。银灰与自家剑法比较,略无疏漏之处;博士回忆起竹枝武灭气中空,化解敌人掌力,略能弄明其中原理。白毛女喃喃道:“果真是半点不错,只是换种表述,像是旁观者所述。”
另一面石壁更教四人吃惊。石缝间密密麻麻点缀些细线点阵,组合后竟是拆解四家武功之法,两面石壁相对,一招拆一式,针锋相对,却似两位高人隔墙交手。众人沉默半晌,博士首先问道:“小兄弟,你看这些招式,确实能破解你家绝学么?”银灰沉思良久,道:“若论单招,必能破解;但松林剑法胜在变化无穷,剑注内力,真斗起来却是难说结局。”银灰叹道:“是了,写字的这人全然不通四家武功,想必是经年累月观看,心里苦思冥想,才拟出这些拆法。只是从未付诸实战,不知其中奥妙。”
凯尔希道:“纵是如此,写得也并非全无道理。不妨权且记下,今后留心着意。”博士道:“有理,小兄弟,你先记住,以防今后有人使出这些招式来,打你个措手不及。”众人仔细阅读,默记在心。一个念头萦绕不去:“究竟是何人在此,为何而作?”
博士想起竹枝武绝气之术,仍感阵阵后怕,道:“那天比武,我只料他目空无人,岂知竹长老压根没拿出真功夫,倒像是我夜郎自大了。那时若使出内功,药某哪里还有性命在?”不敢怠慢,和凯尔希研讨此门内功,寻找破解之法。
练习间方感诸多掣肘,博士抱怨:“雪境内功调恒阴阳,比我这养生气法强了不止千百倍。”白毛女道:“非也,寒凝功破坏体内平衡,本就是伤敌一千,自损八百。何况抽干人体寒气,效果也有限,不能与攻城兵器抗衡。”博士道:“我听闻经由源石技艺变异,人能彻底祛除阳气,体温近于冰点,举手间高楼铁车化为齑粉。”白毛女道:“冷至如此,人早死了,不定是胡说。”博士道:“非也,源石诱导之下没有不可能。唉,若真变成那副模样,真个是生不如死。战场相见,也无计可施。但愿只是传说。”
白毛女多日与博士并凯尔希相处,见二人率性质朴,犹如雪山本地人,天然生出好感;加之解出密文,白毛女武学不明之处得以解决,盘算如何报答。思来想去,既然二人实为雪莲不辞辛苦上山,诚心打动二人者非雪莲不可。所谓盗走雪莲云云不过是博士一时气话。白毛女放下心来,道:“二位费心解说,令我豁然开朗。自古雪境人礼尚往来,我离世已久,无以为报,深觉歉意。”博士还礼道:“休如此说,恩公有救命情谊在先,某略表绵薄之情罢辽。”白毛女道:“纵是如此,不拿出些回礼,总觉意难平。我知道一个去处,请各位随我前去。”
白毛女探路,银灰、博士、凯尔希跟上。众人进入密道深处,岔路越来越少,地势陡然升高。博士心道:“怪了,此处分明是在地下,如何越走越高,倒像登山似的?”隧道中暗无天日,路径回环,容易失去对时间、距离的把握。博士也不知向何处走了多远,初觉疲惫时,眼前一亮,四壁陡升,来到一座空旷甬道。石缝里生长些荧光植被,磷光勉强可照亮三步远。
本以为目的地已至,却见白毛女挥手俯身,道:“诸位小心,此处向前有怪异虫类,不去招惹便没有危险,遇见时切不可慌乱。”话音刚落不久,一只人头大小的宝蓝色源石虫迎面爬来,通体荧光,倒像是夜明翡翠;竹节腿修长,腹端肿大;一靠近,众人顿感寒气逼人。
原来这冰爆源石虫只出没在高寒地带,吸食草被苔藓,储存于腹中。若突遭意外,便迅速压缩腹部结晶核,将寒气瞬间释放体外,十米内急速降温。伦蒂尼姆商帮为贼人夹击之时,有贼扔出冰封炸弹“冰爆石”,爆炸后反而降温,熄灭机车引擎,杀伤不少商贾,正是由冰爆源石虫晶核加工得来。幸而雪山虫类未遇到过人类攻击,不主动出手便没有敌意。众人让开一条路,冰爆源石虫从中经过,毫不理睬。博士摘起一根草株,招手示意,源石虫竟主动爬到博士手下,叼去草株。博士抚摸着冰爆虫硬质外壳,想起在实验室不知肢解过多少虫类,心情复杂。
行进途中又遇见不少冰爆虫,博士曾研究过这类生物习性,怪道:“此间植被稀疏,养分匮乏,源石虫以何为生?同族间没有竞争敌意,莫非食物相当充裕?”越是深入,虫族越密集,亮光照得四壁通明如同白昼。甬道到头,通向一处洞天,白毛女停下,道:“向前便是喀兰圣山内部,天山雪莲所在。”
三人大惊,凯尔希道:“你说这条暗道……到天山中心了?”博士拍手欢呼:“好,好!得来全不费工夫,亏我受尽苦头,终是不枉此行!”银灰道:“师父,我们私闯天山,万一蔓珠院过问……”不及说完,白毛女恶狠狠瞪银灰一眼,道:“你父母教你来这儿了?蔓珠院会告诉你雪莲在天山里面?不,他们从古至今费劲几百年时间,就是为了找到雪莲。老天眷顾,教我发现这条暗道,凭什么被那帮人追责?”银灰立即住口,不敢多言。
希瓦艾什家教育和蔓珠院讲经,确实没有提到过雪莲具体位置。银灰自然而然以为雪莲在山顶中央,迎风傲然,遗世独立。长辈不说是为了保护雪莲不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,万没想到雪境人竟然不知道其中详情,只知有强大能量存在于天山附近,虫类伴随能量源头大量生长繁殖,便冠以“莲”之称。如今窥视神学机密,银灰深觉不妥,但师父所言有理,好奇心不容他不看,心如擂鼓,怦怦直跳。
博士双手合十,深鞠一躬,朗声道:“多有冒犯!”跨进洞穴;凯尔希紧跟其后;白毛女见银灰犹豫不定,道:“要留下随便你,万一山下那帮人生事,你有办法证明自己没来过?”银灰下定决心,去就去,也进入洞穴。但见眼前豁然通畅,洞内径长足有千米,中间坐落着一块巨石,通体透亮,发出鬼火也似的幽蓝色荧光,如同巨木向四周伸展出枝蔓,伴生着怪石。洞内明显比甬道更冷,三人不禁打个寒噤,双手抱臂,鼻头指尖冻得通红。
博士学识渊博,已看出巨石其实是一块天然源石;他并未穿戴防护服,不敢走得过近,示意凯尔希也离远些,捡起一块从巨石上脱落的碎屑细细检查,道:“高纯度源石结晶,温度远低于常温,可能是源石体本身固有的性质。我只听说黑市偶然有流通雪境常寒源石,不曾想这里竟有如此大一块。想必黑市那些是冰爆虫偶然带出矿道,被世外人收购。”
白毛女道:“这尚不是最奇的,你们看那儿。”挥手一指,三人这才注意到墙脚有一人坐倒在地——走近一看,众皆骇然:哪里是“人”?分明是皮肉风化消失的一具骷髅!身上布料早已霉变,白丝长发还留在头盖骨上。博士不畏死人,率先走近,借着雪莲荧光检查骷髅骨殖情况,道:“此人生前有矿石病,源石深入骨髓,不治而死。恐怕是被雪莲感染,寒气浸透全身,生前经历了极大痛苦。”又道:“根据骨骼形状,应是女性。你们有听说这种人物么?”白毛女和银灰都摇头。
说话间,博士注意到骷髅右手食指尖向前,伸进一道细沟中。博士拿出点火器,照亮地面,这才看清原来骷髅手下刻有一串文字:“大功将成,只差方寸;病入膏肓,可恨可恨!”怪道:“看笔迹,想必那些密码石刻也是她所作。究竟什么要紧事,令她怨念如此深重?”凯尔希道:“想必是有求于四君子,在这间洞穴里修炼武功,思考打败四人之法;完成前先被死神收了去。世事无常,造化弄人。”博士道:“是了。但石刻所载武功决计打不败四人,这人如此自信,莫非还留有后着?”
众人沉默不语,各自想象百年前一位身份不明的老前辈杀入谢拉格,出于某种目的同三族长与圣女反复交手,屡败屡战;晚年心灰意冷,隐居山上暗道,将四人武功刻在石室中反复钻研;偶然找到雪莲所在,悟出更进一步的武功,却未及完成便病重身亡;在场四人都唏嘘不已。
博士留个心眼,在洞内反复搜索,只找到一块从雪莲上凿下来的长方形石板,没再看见任何文字;总觉得不对劲,便冒着风险,靠近雪莲,隐约见雪莲表面有些凹凸不平之处,原来是凿开的小坑,地上的碎屑想必就是老前辈在雪莲上凿刻时掉下的。年份已久,雪莲形状略有变化,文字难以辨认。众人一齐解读,连成一篇文章,竟是一门上乘内功诀窍,从寒凝功脱胎而来,却比寒凝功更精进一步。
只是,文中所载,若要修习此功,必须通体浸入寒气。最理想的方法是被另一人寒凝功贯穿经脉,只靠自己决计不能做到。博士沉吟半晌,道:“我明白了,此人隐居期间,穷尽毕生所学改进寒凝功,达成上位内功,只是需要有人给她注入寒气。她孤身一人难以实现。某日发现雪莲,见雪莲寒气远比常人更甚,便不顾风险接触源石;凿下石板作为冰床,日夜修炼。如此乱来感染了矿石病,迅速恶化,恰好在她练成前发作。她离开玉床,一步一步挨到墙边,想要出去找四君子切磋,只走到这里就撒手人寰。为了一时输赢,竟不惜性命,当真是舍本逐末。”
凯尔希道:“莫要下定论,此中缘由我们无从得知。她苦心孤诣,必有所求。”博士道:“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前辈出师未捷,却为我等后人留下智慧,便宜了我和小少爷。”白毛女道:“此话怎讲?”博士道:“这门功夫不是要被人用寒气打穿经脉?我和银灰正是受了这样的伤,内伤未愈,正是修炼此功的大好时机。嘻,药某濒死,焉知非福?”笑道:“恩公休恼,药某有一个不请不请:我伤快好了,赶紧再用寒凝功重伤我一回——”话音未落,被凯尔希一掌挝在脸上:“没正经的东西。”
众人说笑几句,白毛女严肃道:“虽说荒谬,但博士所言不无道理。二位有谁想修炼这门功夫的请自便,只是艰险异常,有性命之虞,还请三思后行。”博士道:“我养伤至今,身手都荒废了,趁机钻研钻研,或许能破了竹长老的功夫。”银灰道:“弟子要揪出仇人,亲手做个了断。上等功夫自然要学。”白毛女道:“好,你们权且记下文字,以防今后外人偷看生出祸端,我们毁了这些雕刻罢。”博士笑道:“这样好,恩公比药某考虑更周全些。”
当下众人默记文字,毁了雪莲表面石刻,小心收起前辈骨殖,日后寻找合适地方安葬;原路返回,来到石室,白毛女和银灰依旧切磋练习,只是融进了两面石刻的招式,博士躺在地上旁观,内心思索内功法门,可算安静下来;赤尾和凯尔希打猎煮食,照顾三人生活起居。如此,不知经过了多少时日。
自从遇见老前辈,博士心里多出一丝顾虑。夜晚银灰睡在博士身侧,他正值青年,最渴睡的时候,白天运动到极限,身心俱疲,夜晚沉沉睡去。博士却精力旺盛,他待银灰睡熟,便轻声哼唱歌谣,曲调奇特,婉转悠长,伴着自己现编的唱词吟诵。“夫子教化兮,战战兢兢;如临深渊兮,如履薄冰……”将各种武功窍门编入词曲,唱进银灰梦中。
一旁有人歌唱,如何睡得安稳?银灰本累得一夜无梦,潜意识听见歌词,不由得做起梦来,却是自己和博士用石刻功夫拆招。白天和师父练功,晚上和博士在梦里练功,毫无休息时候,银灰只觉得每夜睡眠极不安稳,头昏脑涨,却无计可施。
某晚入睡前看博士清嗓子自言自语,觉得蹊跷,便闭目假睡。十分钟后听得博士轻声招呼:“小兄弟,小兄弟?”并不回应。博士放下心来,又唱起曲子。银灰听了几句,暗暗心惊:“我说怎么做梦也在练功,原来是你在唱歌。”气恼不过,起身道:“您这是在干什么?”博士一惊,笑道:“我给你上课呢。”银灰道:“这叫什么上课?”博士道:“如何不是?这唤作催眠法,白天恩公教你没有时间,我就趁你做梦时教授武功,日夜练习,岂不美哉?我还听说人夜间大脑运转极快,二十四小时练出三十六小时成果,正是事半功倍。”
银灰哭笑不得,道:“我夜里睡不好,白天如何打起精神?”博士道:“这就是小兄弟目光短浅之处了。我问你,你要打败仇人,仇人是多少岁?”银灰道:“没见真面目,但应不比博士二位年轻。”博士道:“我当然还年轻,凯尔希就……咳咳,总之,你那仇人和你相差数十年的修行,你如何敌得过?你算算日夜练功,不过多了六个时辰,就算练上一年,又能弥补多大差距?更何况现在有两位长者陪伴,整天都是空闲,这种日子一生又有多少天?所谓杀敌报仇尔尔不过说说,就凭你又能打得过谁?现在不加紧练功,怕是连竹家少爷也不如。”叹道:“我有种预感,现在的日子总归是不长久的。你要下山回家,我要回维多利亚,恩公要修行,不可能长久相伴。现在多下功夫,胜比以后吃苦。”银灰细想,确实是这理,便不再抱怨,默默忍受。
那天银灰坠崖,意识含糊,对时间没有把握。但博士一直计算时日,停留谢拉格已有大半年时光,叹道:“实验室那边的工作怕是保不住了。老太婆,咱一起跳槽罢。”凯尔希道:“去哪儿再找这样理想的研究条件?说弃就弃,你还真是奢侈。”银灰听见,这才明白不知不觉已过了大半年,想起角峰与胞妹,思念之情油然而生。
这日练习轻功,白毛女不再跟行,银灰自己在荒原上任意奔驰。数月来回奔跑,银灰已对附近几座山头地势烂熟于心,景色不过是万年不变的黑石白雪。偶然能看见彩鹿白雕、各色野生动物,与银灰互不侵犯。银灰只顾飞奔,心里不断思考家中诸事,思归之情与复仇之心矛盾激斗,游移不定。
忽见雪地里远远立着一个黑影——银灰习惯平原远视,视力极好——初时以为是敌人,便隐蔽身形,悄悄靠近;才发现是位少年,比自己还要小些。少年徘徊在一面峭壁下,不断举头向上仰望。银灰心道:“不知道他为何来到这里,看年龄应该没有恶意。”观察一阵,发现周围再无旁人,心道:“怎么没人监管,莫非是迷路了?”回想起白毛女指引迷路者下山,对受困打猎的穷人施舍恩惠,决心报答承师父恩情,便用泥土抹黑面容,快速走近。
眼前少年仅十一二岁,乌黑短发,天蓝瞳色,表情怡然自得;见了银灰,露出无邪微笑,仍然毫不慌乱。银灰道:“你是谁?独自徘此地,是迷路了么?”少年道:“我是摩西斯长老家长子,叫我讯使便是。”谢拉格“长老”为民间有声望人士尊称,位居三族长下,博士不懂本地政治结构,是以称呼族长为“长老”。摩西斯家承担信使一职,负责收发信件,打听情报。银灰用泥伪装面部是为避免泄露自己身份,已想好少年问他名字时的说辞,不想少年说罢自己姓名,便不再反问,仍抬头观天,反倒引起银灰好奇心。
银灰道:“讯使兄适才一直仰望,在看什么呢?”少年道:“我家下人打猎,伤了两只大雕。我想如果它们巢中尚有幼雏,脱离父母不免饿死,一路追着大雕找到巢穴。”银灰道:“那你家人呢?”讯使摇摇头,道:“都走丢啦!”银灰大感困惑,心想少年只为了两只雕就不顾生死,不知该说是天真,还是不识大局,道:“你现在想怎么办?”讯使道:“我也不知道,万一大雕死了,小雕掉下来,我就接住它,带回家养。”
银灰抬头,见峭壁顶端伸出一束枯枝,稳稳拖着鸟巢。银灰道:“你留在这儿,我上去看看。”运用起师父传授攀岩法,悬崖陡壁如履平地。登到鸟巢处,银灰看到大雕双双扑倒,翅膀盖着三只幼雏;两只不发声响,似已冻死;一只嗷嗷鸣叫,也濒临极限。银灰睹物思人,心里一酸,“丧父丧母,见不得兄弟姐妹,倒和我相似。大雕临死前用翅膀护住幼雏免受寒风之苦,与人伦有何区别?”同情心起,小心移动到巢边,托起幼雏,收在毛衣里侧,一路爬下。
讯使见幼鸟得救,喜出望外,忙掏出谷子喂食。银灰道:“先别急着高兴,你知道回去的路么?”讯使摇摇头,取下围巾包住幼鸟。银灰无奈道:“那我带你出去。切记不可对别人提起我的存在,你只说自己找到路,误打误撞回去的。”讯使猛点头,道:“放心,我不会透露一个字。”忽道:“它是你救下的,你给它取个名吧。”银灰看着孤苦伶仃的幼鸟,同理心起,心中暗暗作痛,道:“就叫丹增。”——丹增者,谢拉格语“继承幸福”也。
银灰带讯使找到下山大路,二人惜别。银灰一日救得两条性命,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,虽默运寒凝功,仍觉暖和舒适。却说讯使那边,不一时与焦头烂额的家丁相遇,被问东问西,讯使果然一字不泄。摩西斯见多识广,知讯使独自不可能从雕巢救下幼鸟,必是有人暗中相助,却教讯使隐瞒不说。他深知儿子脾性古怪,对外人尤其亲切,决套不出话来,便不再过问。暗中通知竹枝武私兵,说山上必有古怪,千万好生搜索。
分别后,银灰沉浸在感动中,比平日精力更加旺盛,不忍按时回石洞口,展开轻功又绕行数时辰,脚力渐沉,这才恋恋不舍返回,心里仍在想象怎样给师父和博士汇报此事。半路上忽见旌旗摇动,一伙人快马加鞭上山,银灰惊道:“讯使已经回去了,怎的反倒一大伙人杀上来?”避开人马,绕路回到洞门,却见门口被十数人围起,一人全副武装,持枪叫骂。洞内无人回应。
银灰顾不得自身安危,冲到门口,高声叫道:“师父!博士!”洞内忽有人道:“小兄弟,你可算回来了。”却是博士。银灰心放下一半,道:“师父呢?”博士奇道:“怎么,你们没碰见?”
叫骂者见有人自投罗网,举枪相对,却见希瓦艾什家大少爷银灰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心道:“都说银灰落崖死了,怎么非但没死,还落魄成这样?”道:“兀那银灰,你和洞里的贼人可是一伙的?”银灰定眼一看,此人原是巴姆家少爷,竹枝武独子竹水木。
竹水木比银灰年长六岁,聪慧异秉,只是生性惫懒怠惰,不愿受浸泡冰水之苦,自小和父亲软磨硬泡。竹枝武仅这一个儿子,宠爱有加,回想起幼时所受折磨,终是于心不忍,便准许竹水木放弃竹家绝学,自成体系。竹水木不愧武学奇才,将民间剑法同滑雪术结合起来,钻研出一门飞舞灵动的雪橇术,在同辈中无人企及。这日收到父亲联络,言说山上有贼,循着讯使和银灰脚印找到洞门。
本以为无人镇守洞中,却见影子里斜坐着一精干男人,正是半年前上山大闹、不知所踪的外贼之一。竹水木不敢冒进,令卫兵上前捉拿,却被男人抛射暗器打伤五人。竹水木不知洞中虚实,只得在门口列阵叫骂,等待援兵抵达。援兵未至,先等来了银灰,倒也惊奇不已。
银灰道:“竹师兄,此人没有恶意,都是误会。”竹水木道:“哦,你被他俩救过一命,反倒替贼人说话。”枪尖对准银灰,道:“你让不让开?”银灰道:“师兄,好人不可自相残杀,我不能让!”竹水木道:“好,我先教训你这不辨黑白的东西!”挺枪来刺。欲知后事如何,请听下回分解。
注:“丹增”为藏语,我搜索这个词的意思,看到两种说法:“发扬(宗教)”和“吉祥幸福”,不知道哪个才是官方原意,便把两种意思结合起来,解释为“继承幸福”。
书接上文。白毛女独自外出,远远地在冰天雪地里望见一对身影。她隐居这些年间偶尔见到谢拉格人,迷路的,偷猎的,闯圣山的,打家劫舍的,各怀鬼胎,每披上白毛风衣扮作白猿,隔着五百米示意来人回山下去,若是为生活所迫,便施舍一些肉食柴薪;用心险恶、不合作者打晕拖走。一来二去境内渐渐流传出“峰顶住着怪力灵猿,不可轻易接近”的传说,私自上山的渐渐少了。
回想希瓦艾什家变故,白毛女只道是来往巡逻的议会私兵,便伏在雪地里聆听二人对话。两人有一个身负重伤,为另一个搀扶,终于倒地不起。一男人开口,讲的却不是谢拉格语,幸而白毛女幼年学过世外语言,已听出二人讲的是维多利亚语种。男人声音断断续续,体虚气亏,道:“老太婆,我是不中的了,你快放我下来。”女人声线阴冷短促,但也显得疲惫不堪,道:“你一向命硬,偏只受一招就不行了?少说傻话,逃命要紧。”白毛女怪道:“听口音,不像是本地人,怎的竟有外人混进谢拉格了?”
男人喃喃道:“一击,一击,嘿嘿……这一击就渗入我奇经八脉,冷风吹到脸上都是暖的,他们雪境人内功可是奇怪得紧……”女人道:“休再说话,你只管闭目养神,咱们一起回去。”男人道:“病痛自知,我已难逃一劫。你快舍了我去,一个人还能跑得远些。”女人决绝回道:“我放心不下你,才从维多利亚跟来谢拉格。一起来,一起走,从来如此;即便要死,也一同葬在这玉床里,黄泉路上好见面。”
男人似乎怒不可遏,用尽全身力气叫道:“老顽固,破落户,不讲人话的老猞猁!我叫你走,你听不懂么!”话到后半,气力已尽,咳嗽数声后一字一字吐出,声音却是越来越小。女人茫然道:“我怎可撂下你离去?”男人道:“咱俩都死了,研究如何?矿石病如何?天下苍生又如何?你只记得薄约私情,却忘了万千生灵么?”女人沉默不语,男人兀自小声喘息。良久,女人道:“好,我走。”男人点点头,声音细若游丝:“这就对了。”
白毛女心想:“听那男的病症,是受了凝寒功重创。想必是外人趁乱上山,冒然与某高人动手,反被伤成奄奄一息,或许后面还有追兵堵截。不知与银松之事有无关联。”慈悲念生,盘算道:“凝寒内伤治疗及时便不足致命,只是需要本地草药雪水煎制,外人不通药方,只可片刻等死。若是无辜,送他些丸药,指路下山便是。”
似乎是看到女人的异常,也许是颤抖的手指,也许是通红的脸庞,也许是呼出的白气,男人想起什么,叹道:“对啦,小少爷家送的大衣早丢了。天冷,你把我外套拿去穿罢,反正我也用不到。你……小心着凉。”女人望着接天雪原,道:“喀兰这么大,我该往哪里去?”男人道:“你竟如此糊涂,此番冒死来雪山,非为雪莲还能有别?……我偷瞧过少爷家的地图,此处临近喀兰宝山,你只管向高处走,应有矿路直通山后密道……”
白毛女大惊,“我只道他们是卷入三族斗争的客人,不想竟是觊觎圣物的恶贼。话中所说少爷多半是银灰,照如此说,银松当家和他们也脱不了干系。”敌意顿起,“谨奉圣言常怀仁,尘心无垢不杀生。我先擒住这二人,等逼问出事实,再决定处置不迟。”觑准女人后背,喝道:“何人惊扰圣山!”出掌攻其后心。这一击只要教她昏倒,不能反抗即可,因此只出了三成力道,加之男人生死一线,并未提防。
男人先看到白毛女身影,并不出声,伸左手扣住女人左手腕部,拇指点在虎口,食指按住动脉;女人犹如背上生眼一般,右掌反打,格开这一招,顺势出指斜点肋下,白毛女忙用起轻功中“急停突回”一式,猛地后撤步。眼前女人虽不回头,也把背后敌人来势掌握的精准无误。白毛女大奇,她习武至今,虽熟习听风辨物,蒙眼抛接暗器之法,也没见过如此精确,不仅猜到她出掌方位,连带着周身部位全猜的一毫不差。女人掌心现出黑点,迅速扩大,凝结成一只黑里透绿的硬质尖刺。白毛女又攻两招,每次都被逼回,低头一看,只见那男人目不转睛,直愣愣瞪视自己。疑道:“莫非是这男的暗中相助?但他始终不说一字,表情眼神也没见变化,如何告知同伴?”眼神移到他们相扣的左手,道:“手指又能传送甚么信息?”
白毛女不知,二人正是依赖左手交流。腕下密布神经血管,感知敏锐,气血旺盛,对内气控制细致入微,自可暗含深意,炎国成语道:“十指连心”,正合此意。且臂端大动脉流经此处,一旦破裂,内力沿血脉逆冲进心脏,再强者也难逃失血之死,可谓人身命门。交心交命的二人互扣命门,以细微内力沟通,全不顾自己背后安危,互相照应对方死角,如同脉通脉、心连心,以组成绝对的防守。此乃“比翼联枝阵”,炼阵双方若无绝对的信任,此招便不可能伸展。若是一方在命门上略一用力,便能压迫血管致其死地;若对方有意无意没能及时告知敌情,这边便会轻易遭受攻击;一人失信,双方殒命;是以心怀猜忌者无法修成此阵。
反过来说,观泰拉之广,天下之大,若得人共修成此功,也不枉一生了。
虽不明情况,白毛女到底是多年苦修的好手,见此位置不能占得上风,身影一闪,纵起轻功在二人周围快速绕行,全方位找寻弱点,一圈以内已强攻十数次。男人眼神始终不离白毛女,他如今仰躺在地,背后便无死角,女人得以专心守备;且男人只需略一扭头,便能眼观六路——正是占尽地利。白毛女始终找不到间隙,心下渐急:“这俩人从刚才开始就寸步未移,我竟占不到一点便宜;若那男的没受重伤,我以一敌二,倒栽在这对贼男女手里。”不敢再留情,拿出十成功力,一心只要破了阵法。
男人突见眼前一阵白雾,白毛女踢起一把雪花,已没入雾中不见身形。只听几声闷响,地上积雪全被铲飞,形成一片白雾,男人默道:“赤脚踢雪,威力倒像崩山铳。嘻,我打伤那强盗,现在来报应了。”两人凝神静听,四下仅有微风呼呼作响。男人忽觉臂弯一凉,左半身小臂失了知觉,内力也传不出,同时喉头传来刺痛感,忽见女人背后雪影里探出一手,与女人后脑仅在咫尺之间,毫无声响,女人丝毫不觉危险已至;欲发声警告,又半个字也说不出;不禁急火攻心,体内乱气涌动,冲破咽喉被封的穴位,猛烈咳嗽起来。
被这一咳惊到,白毛女出手慢了半分,女人见男人面皮发紫,五官扭曲,以为伤重不治,忧虑心切,不禁低头查看情况——这一低头可好,白毛女手掌恰巧掠过女人后颈,平平伸出,打了个空。掌风搅动头发,女人已察觉敌在身后,右手反刺涌泉穴,要引她抽掌自救。白毛女无计可施,收势回身。此时二人距离过近,已不可能躲入雪雾里,只得正面拦下。
忽听簌簌破空声响,然而绵软无力,不似寻常暗器来势凌厉;一只雪球飞至,恰巧挡在白毛女与女人招式之间,随之传来熟悉的呼唤:“师父手下留情!”白毛女退后一步,但见银灰飞也似跑来。男人叹道:“虐缘,虐缘啊。”别过头去。
及至面前,银灰顾不得喘息未定,道:“师父且慢,这二位是家父府上客人。这位是药博士,这位是凯尔希。弟子曾与他们交谈,并无祸心。”白毛女道:“方才听见他们密谋,偷看了你家地图,要寻路去圣地盗走雪莲。此等不敬,你还要替他们说话?保不定银松当家也受了他们陷害。”银灰低声道:“弟子认为……与他们无关。”白毛女瞪他一眼,“你怎知不是他们做出的勾当?你又知道些甚么?” 银灰无以为应。
银灰原以为博士必会插科打诨,许久不见博士开口,却见博士瘫倒在地,脸别向一边,闹别扭似的,道:“二位为何来到这里?”博士长叹一声,道:“希瓦艾什小少爷,您就当我死了罢。”银灰更是疑惑,道:“在下与二位无冤无仇,何出此言?”博士道:“无冤无仇?好个无冤无仇!你家忝为贵族名门,不愿与我们纠缠,载我们放下山便是,怎的又设伏兵杀人灭口?幸亏我眼明手快,一听号子响,立马放倒司机夺门而出,迟一步当场就要灰飞烟灭,此等毒计亏你们想得出!呸,你们要灭我口,本博士偏要把雪莲挖回去当盆景!”说道激动处,连咳不止。
话一出口,白毛女和银灰师徒俱是惊讶无比。白毛女道:“信口胡言,银松当家再不济,也不至于出此下计。”银灰道:“博士所见,可能本是埋伏家父的陷阱。”博士道:“埋伏谁?”银灰一哽,道:“家父家母……中了奸人暗算,已经去世了。”博士猛地转过头,“怎么回事?”银灰便把当日至今经过细细说了一遍,博士喃喃道:“我错怪了银长老么……稍微用脑想想,我怎的被怒火蒙蔽,一路错到现在。这么说,我点软那司机,反而害了他……”叹息一回,道:“小兄弟,现在道歉也没机会。我的性命所剩无几,到那边再给银长老赔不是。”
银灰看向白毛女,伏地而拜:“师父,弟子别无他求,请救救他们。”凯尔希直视白毛道:“你有法救他?”白毛女冷冷道:“我何时成医生了?既然没误会,现在下山去求圣女大发慈悲还为时不晚。”凯尔希道:“多半到不了圣女面前,山下到处是士兵,都认定银松族长是我们所害。”白毛女道:“那有何怪?先不论银松当家,顶撞议会、私闯圣地、侮辱圣物,已是重罪。犯下如此禁忌,还奢望全身而退么?”
银灰低头沉思,道:“师父已救了我,若能再救他们,弟子发誓今后人生中帮救死扶伤,救治三十……不,三百人。”不等白毛女回应,博士抢先道:“小兄弟,此言差矣。你只发誓救这么多人,可救谁?如何救?要一辈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么?除非是干出件大事业,为民众谋福祉,恩惠遍及天下,这才是我等读书人目标。所谓救一两人尔耳,太狭隘了。”
这一番话说的甚为大气,只听得银灰入迷,白毛女心内暗暗惊异,脸上却不见形色,道:“说得轻巧,你倒讲一讲,什么恩惠才能普及天下?”博士道:“止戈息兵,四海狼烟不起;农林技艺,充实天下粮仓;救死扶伤,祛治顽病恶疾;此三者,古今士人之共愿。以止兵最难,丰粮其次,治病最易。某才疏学浅,只得退而求次。先除了矿石病,再钻研耕种机巧,总有一天,要绝烽火,熄狼烟。”目光转柔,白毛女沿他视线向上看去,但见长空万里,斜峰接天,虽极力远眺亦有极限。然男人目光如炬,穹庐尽收纳在瞳中,好似眼观天下,心系四方。
白毛女道:“立志易,笃行最难。纵有圣贤之才,不幸暴卒,终是无用。我若无论如何都不肯救他呢?”银灰道:“师傅自有定夺,弟子不敢多言。”低身握住博士手,道:“家父有教:匹夫不可无志。若天意难违,银灰便接过博士的志向。”博士咧嘴一笑,道:“好小子,有志气!”
白毛女叹道:“再咄咄逼人,反倒像我的不是了。你们跟来罢。”三人大喜,银灰背起博士,慢慢回到洞穴暗门。白毛女拐进储物间,先选现成的丸药让博士服了;拣出几味草药,拌着雪水放进石锅里熬煮;又搬出一块巨冰,一掌劈碎,从中取出一只乌黑油量的灵芝,撕作碎片,一并煮进茶里。半炷香功夫,已得异香浓郁的一锅草茶,冷却后也让博士服用。嘱咐到“药已生效,接下来七七四十九日不可动气,忌热食,潜心修养,即能自愈。”
人体内有阴阳二气,阳盛阴衰则躁,阴盛阳衰则虚,内学家讲究修心养气,阴阳平衡。寒凝功调动阴气,集中于身体末端,打入敌人体内,乃至阴之术。灵芝为中性,遇阴则阳,遇阳则阴,流经诸身,补全阳气。博士已感到药效发作,当下盘腿坐定,默默用功,疏导药力排除寒气。几时辰后浑身湿透,一半是蒸出的汗水,一半是冷凝的冰水。凯尔希帮忙除去外衣,擦净身体。三人轻手轻脚退出石室。每日赤尾猿来送三回冷肉冷水,此外再无人打扰。
凯尔希趁机说明近日经历。那天突发异状,博士放倒司机,手提二人窜出。余光瞥见装甲造物杀出,瞅准空隙逃出包围圈。幸而装甲群并未追击。沿路并未遇见其他伏兵,想必是萨卡兹佣兵见博士一行与希瓦艾什家无关,便故意放走。直至逃回十二峰,稍作休整。三人商议,扎克不愿再在雪境停留,绕远路下山。博士误以为三族长联合设计灭口,愈想愈气,偷偷潜入境内,想起银松家地图标出沿天山喀兰迂回的羊肠小径,打算一举找到雪莲所在。
不想半路被巡逻兵发现,与竹枝武亲兵撞个正着。博士与竹枝武过招,毫无顾忌地递上一掌,却似棒打棉花,榍石沉海,竹枝武皮下空空如也,力道不知被引到哪里去。博士大奇,只见竹枝武抬起手掌,慢悠悠挥下来,竟是毫不着力。博士并未多想,抬手拦住,两掌相交,一大股寒气沿手臂倾泻而来,好似掉入冰窟窿,惊得大叫一声。凯尔希见状不妙,带着博士逃出,一路被追杀到山顶,可谓弹尽粮绝。此后便有了与白毛女争斗、银灰求情等事。
眨眼间两周过去。期间赤尾打猎,白毛女与银灰练剑,凯尔希守在室门。说是练剑,此地并无兵器,二人拿吃剩的骨棒试招。初时白毛女浑不认真,随着银灰剑法逐渐上手,松林剑法种种奥妙之处得以展现,招架逐渐吃力,不得不拿出看家本领。最后竟常遇险境,全仗力量、速度、功力的优势不至落败,不禁喝彩:“到底是名门正宗功夫,仙人遗留名不虚传。”自家内外法门皆被银灰活用,暗想:“这小子确实是习武的好苗子。唉,我空在山上荒废许多年月,胸里那点学问竟被小儿一个月内全数学去,须笑坏世人。”思忖:“若是能看懂那些文字……算了,胡思也没个结果。”
多日休养生息,博士已度过险境,只待慢慢恢复。耐不住枯燥,便于凯尔希谈话解闷。博士回忆起自从假扮行脚商贾上山,至今种种遭遇,感慨万千,叹道:“此番经历,对我未免忒刺激了些,老年须要折寿。”凯尔希道:“和你认识久了,常忘记我比你多经历些岁月。”博士道:“和你相处长了,也常忘记我年方二十。若得故人心,千年作一瞬,古人诚不欺我。”二人用炎国语对话,银灰师徒亦插不上嘴。
却说博士独处一室,好动的脾性又躁动起来,便移到洞门,观看银灰练剑。看到精彩处,不禁大声喝采,扰得二人心神不宁;若银灰处境危机,忙出言指点,白毛女更加吃力;一来二去,白毛女颇有微词:“我虽不在乎世俗规矩,可说到底银灰是拜我为师。作徒弟的打败了作师父的,为师颜面何存?”道:“那边的,你内伤未愈,当潜心修养,不可高声言语。”博士道:“你们请便,我旁观便是。石屋子里无聊得慌,迟早闷煞我也。”白毛女心想:“哪有如此旁观之理?好,你既不领情,休怪我不给面子。”跳出圈子,对博士行个礼,道:“请博士指点。”
博士一愣,道:“恩人不必多礼,某功夫仅皮毛耳,不可与各位相提并论。”白毛女道:“休如此说,徒弟银灰多次讲述你们打赢族长一事,对二位武功甚为赞赏。”博士道:“甚么打赢,不过是耍小聪明。下次再见面,必堂堂正正,打他个心服口服。”白毛女更加不满,暗想:“三族长多年修行岂是你能比得?”道:“除非博士先露两手,教我开开眼界。”博士面露难色,道:“我如今怎——”不及说完,白毛女抢道:“这个容易,我出招,你教银灰拆解,倒也与临敌交手相仿。十二秒内接不得我的招数,便是输了。”博士点头,道:“这样好。”
银灰察觉气氛不对,苦于不敢违逆师父,只得照办。
白毛女发一声喊:“小心了!”挺棒便刺。博士不假思索,出言指点。白毛女攻势亟变,接上一招“流光辉金”,跳在半空,棒朝四面八方打来;博士识破虚实,教银灰无视花招,径直格开,后着“仙人醉酒”已跟上,白毛女借机落地,身体压低,棒尖避开对方臂展直取下颚,无论银灰向哪里躲闪,要害始终暴露在棒尖去向上。
此套剑法从御风仙人并四大门徒饮酒作对、云游切磋轶事中演化而来,招式有如诗歌前后照应,一以贯之,真个是紧密合缝、无懈可击,为谢拉格一般居民练习,作强身健体之用。博士觑的亲切,毫不停顿,指示银灰倒转棍柄,一段护在下颚,一端照着白毛女棒尖点去,两棒相抵,必是由上而下发力的银灰得利。白毛女只得撤招,另作考虑。
双方难分难解,拆到五十回合有余。白毛女体谅博士内伤,再者银灰听声做动作有时间延误,有意让他一让,因此出招故意迟缓笨重,但博士未曾露出一秒犹豫,反倒是白毛女招式已尽,心道:“我先挑起比试,若不占他个便宜,怎好意思收尾?”未及细想,双腿扫开,柳枝竹影一般舞动,横踢银灰肋骨。察觉时暗叫不好,无意间出了禁招,亟收势悬停,脚尖贴在银灰肋下,总算没闹出人命。
出招不慎,几乎击毙徒弟,白毛女默默自责。但见博士低头沉思,竟未想出应对之策,嘴不饶人,道:“热身结束,我拿出看家功夫,此招你可解得?”博士道:“不急,十二秒未过。”喝令银灰权且避开。白毛女终于占领上风,乘胜追击,再跟上一记腿功,更加灵巧缭乱。博士又沉思数秒,再叫银灰避开。如此几合过去,白毛女逐渐封死银灰手脚范围,直踢心口,再无退避之法。博士沉吟不语,浑不觉时间已过,这边自然是输了。
半晌,博士道:“我有一招,可破此式。只是现在使不出来。”白毛女道:“口说无凭,摆弄徒弟便是。”博士摇摇头道:“细微难言,你们谢拉格人决计难领会。”一口气道出大串指令,混杂着陌生名词、未知术语,直说得师徒二人云里雾里。博士叹道:“这是我故乡传下的阵法,牵动武学基础,解说给外人却不容易。”白毛女道:“但教给银灰,多花些时间无妨。”
博士看着银灰,道:“我愿意教,你愿学么?”银灰一心只要打败入家盗书的贼,替父母报仇雪恨,道:“本领不嫌多,博士若有意教授,银灰自当垂手谨听。”
两人相对坐于洞门坑道,博士拿根骨棒在石壁上画出一个人形,点出心脏,向四肢延伸出粗细长短各不相同的线条,沿线标上千百个细点——寥寥数笔便勾勒出炎国传统医学代代相传的经络穴门图。当下从五行八卦,十二经脉,黄道星宿细细讲起,广博如经脉运转、五行相生相克之道,细微至穴位功用、骨肉牵引之理,悉数说明。总讲一遍,细讲一遍,串联一遍,发散又一遍,不知不觉间已花了一周时间。幸而银灰记性过人,纵有不明之处,也囫囵记下,以实用优先。
一周后,博士道:“觉明变换坤离位,七星映照室火猪”,银灰已会意,精确打出一式,方位丝毫不差,恰巧针对白毛女所用架势。白毛女不服输,变招再攻,博士不慌不忙,道:“雷震惊雨,七月流火”,银灰又精准应对,白毛女若继续抢入,势必扑空而自行暴露命门。如此又过数十回合,白毛女喟然叹道:“惭愧!毕生所学尽被后生拆去。”博士拱手道:“不敢,药某也是偷前人牙慧,自作聪明罢了。”当下把阵法要义简单说明。
昔日武侯排兵布阵,操练演习,观者常道:“进退有秩,如使四肢耶?”,以赞扬武侯指使雄兵百万,如同手足摆动,不见庸弊。此说法以肉体比喻兵法,实则是本末倒置。人之易使者莫过于手足,若钻研武学道理,用兵亦受益。古往今来精通兵法者无不精通拳法,正是此理。博士所授,正是用武侯阵法反推出的拳术,以头作主帅,胸腹粮仓,腿为重骑,臂为步履,掌拟百种兵器,正可谓:一人足以成军。以此拳法对敌,犹如两军相交,旌旗翻舞,战鼓雷动,攻无不克战无不胜。
提及八卦时,白毛女忽目光发亮,道:“你们随我来。”四人在洞内千回百转,进入一间四方密室,但见石壁上密密麻麻刻着些字符。白毛女道:“此间密文异符我多年百思不得其解,想必是世外人所载,二位能否读懂?”博士和凯尔希上下打量,借着猪油灯光把符号看过一遍,对视一眼,道:“不会错,这里都是密码,用外来文字写成;符号已暗示线索,解读倒也不难。”二人潜心运算,互换意见,不时向银灰请教谢拉格语言若干事项,三日三夜后终于读出内容。
有分教:解明密刻通真境,谁料仁心起祸端。欲知石壁上写着什么机密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八回:逢雪莲博士拜前辈,入歧路讯使救丹增
书接上文。白毛女见博士刻画太极八卦阵图,想起壁上石刻,寻思:想解得奇异符文,非借助世外俗人不可。博士与凯尔希潜心运算,三日夜后解出密文,一一道出。原是四家武功秘籍,内外练法,诀窍招式,解说得分毫不差。银灰与自家剑法比较,略无疏漏之处;博士回忆起竹枝武灭气中空,化解敌人掌力,略能弄明其中原理。白毛女喃喃道:“果真是半点不错,只是换种表述,像是旁观者所述。”
另一面石壁更教四人吃惊。石缝间密密麻麻点缀些细线点阵,组合后竟是拆解四家武功之法,两面石壁相对,一招拆一式,针锋相对,却似两位高人隔墙交手。众人沉默半晌,博士首先问道:“小兄弟,你看这些招式,确实能破解你家绝学么?”银灰沉思良久,道:“若论单招,必能破解;但松林剑法胜在变化无穷,剑注内力,真斗起来却是难说结局。”银灰叹道:“是了,写字的这人全然不通四家武功,想必是经年累月观看,心里苦思冥想,才拟出这些拆法。只是从未付诸实战,不知其中奥妙。”
凯尔希道:“纵是如此,写得也并非全无道理。不妨权且记下,今后留心着意。”博士道:“有理,小兄弟,你先记住,以防今后有人使出这些招式来,打你个措手不及。”众人仔细阅读,默记在心。一个念头萦绕不去:“究竟是何人在此,为何而作?”
博士想起竹枝武绝气之术,仍感阵阵后怕,道:“那天比武,我只料他目空无人,岂知竹长老压根没拿出真功夫,倒像是我夜郎自大了。那时若使出内功,药某哪里还有性命在?”不敢怠慢,和凯尔希研讨此门内功,寻找破解之法。
练习间方感诸多掣肘,博士抱怨:“雪境内功调恒阴阳,比我这养生气法强了不止千百倍。”白毛女道:“非也,寒凝功破坏体内平衡,本就是伤敌一千,自损八百。何况抽干人体寒气,效果也有限,不能与攻城兵器抗衡。”博士道:“我听闻经由源石技艺变异,人能彻底祛除阳气,体温近于冰点,举手间高楼铁车化为齑粉。”白毛女道:“冷至如此,人早死了,不定是胡说。”博士道:“非也,源石诱导之下没有不可能。唉,若真变成那副模样,真个是生不如死。战场相见,也无计可施。但愿只是传说。”
白毛女多日与博士并凯尔希相处,见二人率性质朴,犹如雪山本地人,天然生出好感;加之解出密文,白毛女武学不明之处得以解决,盘算如何报答。思来想去,既然二人实为雪莲不辞辛苦上山,诚心打动二人者非雪莲不可。所谓盗走雪莲云云不过是博士一时气话。白毛女放下心来,道:“二位费心解说,令我豁然开朗。自古雪境人礼尚往来,我离世已久,无以为报,深觉歉意。”博士还礼道:“休如此说,恩公有救命情谊在先,某略表绵薄之情罢辽。”白毛女道:“纵是如此,不拿出些回礼,总觉意难平。我知道一个去处,请各位随我前去。”
白毛女探路,银灰、博士、凯尔希跟上。众人进入密道深处,岔路越来越少,地势陡然升高。博士心道:“怪了,此处分明是在地下,如何越走越高,倒像登山似的?”隧道中暗无天日,路径回环,容易失去对时间、距离的把握。博士也不知向何处走了多远,初觉疲惫时,眼前一亮,四壁陡升,来到一座空旷甬道。石缝里生长些荧光植被,磷光勉强可照亮三步远。
本以为目的地已至,却见白毛女挥手俯身,道:“诸位小心,此处向前有怪异虫类,不去招惹便没有危险,遇见时切不可慌乱。”话音刚落不久,一只人头大小的宝蓝色源石虫迎面爬来,通体荧光,倒像是夜明翡翠;竹节腿修长,腹端肿大;一靠近,众人顿感寒气逼人。
原来这冰爆源石虫只出没在高寒地带,吸食草被苔藓,储存于腹中。若突遭意外,便迅速压缩腹部结晶核,将寒气瞬间释放体外,十米内急速降温。伦蒂尼姆商帮为贼人夹击之时,有贼扔出冰封炸弹“冰爆石”,爆炸后反而降温,熄灭机车引擎,杀伤不少商贾,正是由冰爆源石虫晶核加工得来。幸而雪山虫类未遇到过人类攻击,不主动出手便没有敌意。众人让开一条路,冰爆源石虫从中经过,毫不理睬。博士摘起一根草株,招手示意,源石虫竟主动爬到博士手下,叼去草株。博士抚摸着冰爆虫硬质外壳,想起在实验室不知肢解过多少虫类,心情复杂。
行进途中又遇见不少冰爆虫,博士曾研究过这类生物习性,怪道:“此间植被稀疏,养分匮乏,源石虫以何为生?同族间没有竞争敌意,莫非食物相当充裕?”越是深入,虫族越密集,亮光照得四壁通明如同白昼。甬道到头,通向一处洞天,白毛女停下,道:“向前便是喀兰圣山内部,天山雪莲所在。”
三人大惊,凯尔希道:“你说这条暗道……到天山中心了?”博士拍手欢呼:“好,好!得来全不费工夫,亏我受尽苦头,终是不枉此行!”银灰道:“师父,我们私闯天山,万一蔓珠院过问……”不及说完,白毛女恶狠狠瞪银灰一眼,道:“你父母教你来这儿了?蔓珠院会告诉你雪莲在天山里面?不,他们从古至今费劲几百年时间,就是为了找到雪莲。老天眷顾,教我发现这条暗道,凭什么被那帮人追责?”银灰立即住口,不敢多言。
希瓦艾什家教育和蔓珠院讲经,确实没有提到过雪莲具体位置。银灰自然而然以为雪莲在山顶中央,迎风傲然,遗世独立。长辈不说是为了保护雪莲不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,万没想到雪境人竟然不知道其中详情,只知有强大能量存在于天山附近,虫类伴随能量源头大量生长繁殖,便冠以“莲”之称。如今窥视神学机密,银灰深觉不妥,但师父所言有理,好奇心不容他不看,心如擂鼓,怦怦直跳。
博士双手合十,深鞠一躬,朗声道:“多有冒犯!”跨进洞穴;凯尔希紧跟其后;白毛女见银灰犹豫不定,道:“要留下随便你,万一山下那帮人生事,你有办法证明自己没来过?”银灰下定决心,去就去,也进入洞穴。但见眼前豁然通畅,洞内径长足有千米,中间坐落着一块巨石,通体透亮,发出鬼火也似的幽蓝色荧光,如同巨木向四周伸展出枝蔓,伴生着怪石。洞内明显比甬道更冷,三人不禁打个寒噤,双手抱臂,鼻头指尖冻得通红。
博士学识渊博,已看出巨石其实是一块天然源石;他并未穿戴防护服,不敢走得过近,示意凯尔希也离远些,捡起一块从巨石上脱落的碎屑细细检查,道:“高纯度源石结晶,温度远低于常温,可能是源石体本身固有的性质。我只听说黑市偶然有流通雪境常寒源石,不曾想这里竟有如此大一块。想必黑市那些是冰爆虫偶然带出矿道,被世外人收购。”
白毛女道:“这尚不是最奇的,你们看那儿。”挥手一指,三人这才注意到墙脚有一人坐倒在地——走近一看,众皆骇然:哪里是“人”?分明是皮肉风化消失的一具骷髅!身上布料早已霉变,白丝长发还留在头盖骨上。博士不畏死人,率先走近,借着雪莲荧光检查骷髅骨殖情况,道:“此人生前有矿石病,源石深入骨髓,不治而死。恐怕是被雪莲感染,寒气浸透全身,生前经历了极大痛苦。”又道:“根据骨骼形状,应是女性。你们有听说这种人物么?”白毛女和银灰都摇头。
说话间,博士注意到骷髅右手食指尖向前,伸进一道细沟中。博士拿出点火器,照亮地面,这才看清原来骷髅手下刻有一串文字:“大功将成,只差方寸;病入膏肓,可恨可恨!”怪道:“看笔迹,想必那些密码石刻也是她所作。究竟什么要紧事,令她怨念如此深重?”凯尔希道:“想必是有求于四君子,在这间洞穴里修炼武功,思考打败四人之法;完成前先被死神收了去。世事无常,造化弄人。”博士道:“是了。但石刻所载武功决计打不败四人,这人如此自信,莫非还留有后着?”
众人沉默不语,各自想象百年前一位身份不明的老前辈杀入谢拉格,出于某种目的同三族长与圣女反复交手,屡败屡战;晚年心灰意冷,隐居山上暗道,将四人武功刻在石室中反复钻研;偶然找到雪莲所在,悟出更进一步的武功,却未及完成便病重身亡;在场四人都唏嘘不已。
博士留个心眼,在洞内反复搜索,只找到一块从雪莲上凿下来的长方形石板,没再看见任何文字;总觉得不对劲,便冒着风险,靠近雪莲,隐约见雪莲表面有些凹凸不平之处,原来是凿开的小坑,地上的碎屑想必就是老前辈在雪莲上凿刻时掉下的。年份已久,雪莲形状略有变化,文字难以辨认。众人一齐解读,连成一篇文章,竟是一门上乘内功诀窍,从寒凝功脱胎而来,却比寒凝功更精进一步。
只是,文中所载,若要修习此功,必须通体浸入寒气。最理想的方法是被另一人寒凝功贯穿经脉,只靠自己决计不能做到。博士沉吟半晌,道:“我明白了,此人隐居期间,穷尽毕生所学改进寒凝功,达成上位内功,只是需要有人给她注入寒气。她孤身一人难以实现。某日发现雪莲,见雪莲寒气远比常人更甚,便不顾风险接触源石;凿下石板作为冰床,日夜修炼。如此乱来感染了矿石病,迅速恶化,恰好在她练成前发作。她离开玉床,一步一步挨到墙边,想要出去找四君子切磋,只走到这里就撒手人寰。为了一时输赢,竟不惜性命,当真是舍本逐末。”
凯尔希道:“莫要下定论,此中缘由我们无从得知。她苦心孤诣,必有所求。”博士道:“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前辈出师未捷,却为我等后人留下智慧,便宜了我和小少爷。”白毛女道:“此话怎讲?”博士道:“这门功夫不是要被人用寒气打穿经脉?我和银灰正是受了这样的伤,内伤未愈,正是修炼此功的大好时机。嘻,药某濒死,焉知非福?”笑道:“恩公休恼,药某有一个不请不请:我伤快好了,赶紧再用寒凝功重伤我一回——”话音未落,被凯尔希一掌挝在脸上:“没正经的东西。”
众人说笑几句,白毛女严肃道:“虽说荒谬,但博士所言不无道理。二位有谁想修炼这门功夫的请自便,只是艰险异常,有性命之虞,还请三思后行。”博士道:“我养伤至今,身手都荒废了,趁机钻研钻研,或许能破了竹长老的功夫。”银灰道:“弟子要揪出仇人,亲手做个了断。上等功夫自然要学。”白毛女道:“好,你们权且记下文字,以防今后外人偷看生出祸端,我们毁了这些雕刻罢。”博士笑道:“这样好,恩公比药某考虑更周全些。”
当下众人默记文字,毁了雪莲表面石刻,小心收起前辈骨殖,日后寻找合适地方安葬;原路返回,来到石室,白毛女和银灰依旧切磋练习,只是融进了两面石刻的招式,博士躺在地上旁观,内心思索内功法门,可算安静下来;赤尾和凯尔希打猎煮食,照顾三人生活起居。如此,不知经过了多少时日。
自从遇见老前辈,博士心里多出一丝顾虑。夜晚银灰睡在博士身侧,他正值青年,最渴睡的时候,白天运动到极限,身心俱疲,夜晚沉沉睡去。博士却精力旺盛,他待银灰睡熟,便轻声哼唱歌谣,曲调奇特,婉转悠长,伴着自己现编的唱词吟诵。“夫子教化兮,战战兢兢;如临深渊兮,如履薄冰……”将各种武功窍门编入词曲,唱进银灰梦中。
一旁有人歌唱,如何睡得安稳?银灰本累得一夜无梦,潜意识听见歌词,不由得做起梦来,却是自己和博士用石刻功夫拆招。白天和师父练功,晚上和博士在梦里练功,毫无休息时候,银灰只觉得每夜睡眠极不安稳,头昏脑涨,却无计可施。
某晚入睡前看博士清嗓子自言自语,觉得蹊跷,便闭目假睡。十分钟后听得博士轻声招呼:“小兄弟,小兄弟?”并不回应。博士放下心来,又唱起曲子。银灰听了几句,暗暗心惊:“我说怎么做梦也在练功,原来是你在唱歌。”气恼不过,起身道:“您这是在干什么?”博士一惊,笑道:“我给你上课呢。”银灰道:“这叫什么上课?”博士道:“如何不是?这唤作催眠法,白天恩公教你没有时间,我就趁你做梦时教授武功,日夜练习,岂不美哉?我还听说人夜间大脑运转极快,二十四小时练出三十六小时成果,正是事半功倍。”
银灰哭笑不得,道:“我夜里睡不好,白天如何打起精神?”博士道:“这就是小兄弟目光短浅之处了。我问你,你要打败仇人,仇人是多少岁?”银灰道:“没见真面目,但应不比博士二位年轻。”博士道:“我当然还年轻,凯尔希就……咳咳,总之,你那仇人和你相差数十年的修行,你如何敌得过?你算算日夜练功,不过多了六个时辰,就算练上一年,又能弥补多大差距?更何况现在有两位长者陪伴,整天都是空闲,这种日子一生又有多少天?所谓杀敌报仇尔尔不过说说,就凭你又能打得过谁?现在不加紧练功,怕是连竹家少爷也不如。”叹道:“我有种预感,现在的日子总归是不长久的。你要下山回家,我要回维多利亚,恩公要修行,不可能长久相伴。现在多下功夫,胜比以后吃苦。”银灰细想,确实是这理,便不再抱怨,默默忍受。
那天银灰坠崖,意识含糊,对时间没有把握。但博士一直计算时日,停留谢拉格已有大半年时光,叹道:“实验室那边的工作怕是保不住了。老太婆,咱一起跳槽罢。”凯尔希道:“去哪儿再找这样理想的研究条件?说弃就弃,你还真是奢侈。”银灰听见,这才明白不知不觉已过了大半年,想起角峰与胞妹,思念之情油然而生。
这日练习轻功,白毛女不再跟行,银灰自己在荒原上任意奔驰。数月来回奔跑,银灰已对附近几座山头地势烂熟于心,景色不过是万年不变的黑石白雪。偶然能看见彩鹿白雕、各色野生动物,与银灰互不侵犯。银灰只顾飞奔,心里不断思考家中诸事,思归之情与复仇之心矛盾激斗,游移不定。
忽见雪地里远远立着一个黑影——银灰习惯平原远视,视力极好——初时以为是敌人,便隐蔽身形,悄悄靠近;才发现是位少年,比自己还要小些。少年徘徊在一面峭壁下,不断举头向上仰望。银灰心道:“不知道他为何来到这里,看年龄应该没有恶意。”观察一阵,发现周围再无旁人,心道:“怎么没人监管,莫非是迷路了?”回想起白毛女指引迷路者下山,对受困打猎的穷人施舍恩惠,决心报答承师父恩情,便用泥土抹黑面容,快速走近。
眼前少年仅十一二岁,乌黑短发,天蓝瞳色,表情怡然自得;见了银灰,露出无邪微笑,仍然毫不慌乱。银灰道:“你是谁?独自徘此地,是迷路了么?”少年道:“我是摩西斯长老家长子,叫我讯使便是。”谢拉格“长老”为民间有声望人士尊称,位居三族长下,博士不懂本地政治结构,是以称呼族长为“长老”。摩西斯家承担信使一职,负责收发信件,打听情报。银灰用泥伪装面部是为避免泄露自己身份,已想好少年问他名字时的说辞,不想少年说罢自己姓名,便不再反问,仍抬头观天,反倒引起银灰好奇心。
银灰道:“讯使兄适才一直仰望,在看什么呢?”少年道:“我家下人打猎,伤了两只大雕。我想如果它们巢中尚有幼雏,脱离父母不免饿死,一路追着大雕找到巢穴。”银灰道:“那你家人呢?”讯使摇摇头,道:“都走丢啦!”银灰大感困惑,心想少年只为了两只雕就不顾生死,不知该说是天真,还是不识大局,道:“你现在想怎么办?”讯使道:“我也不知道,万一大雕死了,小雕掉下来,我就接住它,带回家养。”
银灰抬头,见峭壁顶端伸出一束枯枝,稳稳拖着鸟巢。银灰道:“你留在这儿,我上去看看。”运用起师父传授攀岩法,悬崖陡壁如履平地。登到鸟巢处,银灰看到大雕双双扑倒,翅膀盖着三只幼雏;两只不发声响,似已冻死;一只嗷嗷鸣叫,也濒临极限。银灰睹物思人,心里一酸,“丧父丧母,见不得兄弟姐妹,倒和我相似。大雕临死前用翅膀护住幼雏免受寒风之苦,与人伦有何区别?”同情心起,小心移动到巢边,托起幼雏,收在毛衣里侧,一路爬下。
讯使见幼鸟得救,喜出望外,忙掏出谷子喂食。银灰道:“先别急着高兴,你知道回去的路么?”讯使摇摇头,取下围巾包住幼鸟。银灰无奈道:“那我带你出去。切记不可对别人提起我的存在,你只说自己找到路,误打误撞回去的。”讯使猛点头,道:“放心,我不会透露一个字。”忽道:“它是你救下的,你给它取个名吧。”银灰看着孤苦伶仃的幼鸟,同理心起,心中暗暗作痛,道:“就叫丹增。”——丹增者,谢拉格语“继承幸福”也。
银灰带讯使找到下山大路,二人惜别。银灰一日救得两条性命,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,虽默运寒凝功,仍觉暖和舒适。却说讯使那边,不一时与焦头烂额的家丁相遇,被问东问西,讯使果然一字不泄。摩西斯见多识广,知讯使独自不可能从雕巢救下幼鸟,必是有人暗中相助,却教讯使隐瞒不说。他深知儿子脾性古怪,对外人尤其亲切,决套不出话来,便不再过问。暗中通知竹枝武私兵,说山上必有古怪,千万好生搜索。
分别后,银灰沉浸在感动中,比平日精力更加旺盛,不忍按时回石洞口,展开轻功又绕行数时辰,脚力渐沉,这才恋恋不舍返回,心里仍在想象怎样给师父和博士汇报此事。半路上忽见旌旗摇动,一伙人快马加鞭上山,银灰惊道:“讯使已经回去了,怎的反倒一大伙人杀上来?”避开人马,绕路回到洞门,却见门口被十数人围起,一人全副武装,持枪叫骂。洞内无人回应。
银灰顾不得自身安危,冲到门口,高声叫道:“师父!博士!”洞内忽有人道:“小兄弟,你可算回来了。”却是博士。银灰心放下一半,道:“师父呢?”博士奇道:“怎么,你们没碰见?”
叫骂者见有人自投罗网,举枪相对,却见希瓦艾什家大少爷银灰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心道:“都说银灰落崖死了,怎么非但没死,还落魄成这样?”道:“兀那银灰,你和洞里的贼人可是一伙的?”银灰定眼一看,此人原是巴姆家少爷,竹枝武独子竹水木。
竹水木比银灰年长六岁,聪慧异秉,只是生性惫懒怠惰,不愿受浸泡冰水之苦,自小和父亲软磨硬泡。竹枝武仅这一个儿子,宠爱有加,回想起幼时所受折磨,终是于心不忍,便准许竹水木放弃竹家绝学,自成体系。竹水木不愧武学奇才,将民间剑法同滑雪术结合起来,钻研出一门飞舞灵动的雪橇术,在同辈中无人企及。这日收到父亲联络,言说山上有贼,循着讯使和银灰脚印找到洞门。
本以为无人镇守洞中,却见影子里斜坐着一精干男人,正是半年前上山大闹、不知所踪的外贼之一。竹水木不敢冒进,令卫兵上前捉拿,却被男人抛射暗器打伤五人。竹水木不知洞中虚实,只得在门口列阵叫骂,等待援兵抵达。援兵未至,先等来了银灰,倒也惊奇不已。
银灰道:“竹师兄,此人没有恶意,都是误会。”竹水木道:“哦,你被他俩救过一命,反倒替贼人说话。”枪尖对准银灰,道:“你让不让开?”银灰道:“师兄,好人不可自相残杀,我不能让!”竹水木道:“好,我先教训你这不辨黑白的东西!”挺枪来刺。欲知后事如何,请听下回分解。
注:“丹增”为藏语,我搜索这个词的意思,看到两种说法:“发扬(宗教)”和“吉祥幸福”,不知道哪个才是官方原意,便把两种意思结合起来,解释为“继承幸福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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