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是艾琳吗，我亲爱的？”公寓正门，一位老年妇女望着徐徐归来的身影，“今天可不适合散步呐。”
“可不是嘛，”另一位枯瘦的太太仿佛为了强调事实，用手杖重重敲击地面，“可怜我昨天晾的几件衣服，明晚前怕是晒不干喽。”
“九月的鬼天气，我早就说今年湿气重些，老头子死活不信，苦了我这把老骨头呦。”
“男人都这样没心没肺，不冻坏老寒腿就不会着急。”艾琳叹了口气，“说起来，你那个外地来的新房客，不知道有没有做好变天的准备。”
“害，我从不过问这些事。你看他天台上从来没晾过衣服，邋遢鬼都一个德行。”
“就怕他脏了你的屋子，这些人可不懂违约金。”二人一言一语寒暄着。

电梯门缓缓打开。两人出于老年人的典型习惯，担心电梯门提前关闭，抢上前一步。门缝中现出一个黑影。门板间距扩大到一人肩宽，黑影失去支撑，直挺挺倒下来。

艾琳太太感到一座小山压在额头。她闪开一步，男人爬在地上一动不动。“麦朵琳太太，这位是……”
“错不了，他就是我家的新房客。”
“我可没听说他竟然还是个酒鬼。”
“真巧，对我来说也是新鲜事。”麦朵琳极力控制住情绪，医生嘱咐过动怒对脾胃不好，“喂，醒醒，汤姆先生，我磨破嘴皮子淘来这块十维镑羊毡地毯可不是给你当床单用的。”

男人毫无反应。麦朵琳忍无可忍，用手杖轻敲他的头部。艾琳皱起眉头，“你应该逐出他。酒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。”
仍然得不到回应，麦朵琳太太不知道是自己又年迈虚弱了些，还是男人的脖颈真的发不出一丝力量。她蹲下身子，转过男人的脸。
双眼圆整，瞳孔发灰，嘴角渗出两道血痕。
麦朵琳一松手，男人脑袋撞回地板。

艾琳声音发颤，“他死啦？”
“恐怕是。”
“我就知道，酒鬼都不得好死。”

“借道借道，”两位老太太大惊，她们注意力全放在倒霉鬼汤姆身上，全然未注意到一陌生男子已悄悄溜到身后，“是谁死了？咦——”
男子身穿高领风衣，头戴兜帽，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，仿佛比两位老人更畏寒。他换上橡皮手套，俯身查看男人眼睑、口鼻；翻过身体，仔细搜索衣物内外。

老人们退在墙角，默默观赏兜帽男不紧不慢的操作。他轻呼一口气，把几件细小物品装进塑料袋，起身道：
“不幸的人，死于二十分钟前，心脏因注射甘油类药物兴奋骤停，肌肉僵直，伤口愈合前曾流出大量血液，没有其他外伤。在电梯间里遇刺，失去知觉后倒在门上。凶手先于二位到场前离开。相当娴熟的手法。”男人转向老人，面露难色，“本该由我这名侦探来处理现场，但您瞧，今天实在是不凑巧，我有约在身。麻烦女士们代劳，请让警长联系这个号码。”
不等回复，他掏出一张名片塞进老人手中，大踏步离开公寓。


伊塔诺夫三世四十一年，乌萨斯帝国的老国王无力统治广阔疆土，遭到各党派的分裂，政局处于动荡之中。以主张肃反，清洗“内敌”为口号的保王派在皇长子支持下逐渐占据一席之地。

对于知识分子来说，留在思想高压的国内无异于束手待毙，明哲保身才是聪明的选择。所以我毅然离开了故国，放弃了无数人朝思暮想的勋爵称号，前往思想开明的维多利亚谋求生路。这时我才发现久耽于贵族社交与专业研究，生活技能匮乏得可怜。不愿留下政治把柄，我把全部身家都留在乌萨斯，如今全靠友人贫薄的救济，短时间内也无法获取稳定的工作。不得已，我一边拜托友人寻找廉价公租屋，一边无照行医，收取少量费用。

忍受乡下简陋的设施，本地人的异样眼光与湿热的天气，我打着抑制矿石病的名号，同家中有感染者的穷人秘密接触，卖弄乌萨斯源石学会的那些专有名词，倒也过得下去——教育低下的家庭比起正规医生，往往更倾向于寻求江湖郎中。不久，政府打听到风声，四处围捕，我不得不与无孔不入的骑警展开游击战。居无定所，在维多利亚乡下辗转流离三个月后，友人终于带来一线曙光：

“尊贵的勋爵：自您屈尊亲至乡野，鄙人日夜奔波，一心只为谋求体面工作并稳妥住处。多方打听，如今终有正果：伦蒂尼姆中城区怀德街234号公寓，一男性诚待租客分担租金。此人博学善医，诚实可信，百般美德言说不尽，只是难于常人相处。拜此人所赐，公寓已送走十数位顾客，租金甚低，更无别处可求。愿勋爵暂作考虑。”

事实上，我没有挑剔的权利，低至30镑的月租不容任何犹豫。因此我立即联系友人，告诉他我完全不在乎室友是江湖大盗还是银行骗子，只要有物美价廉的住处就万事大吉。其实更重要的原因不好意思在电报中直说：我不愿再为友人增添麻烦。如今我站在新生活的入口，和过去的任何联系都会为将来埋藏隐患。清早，我在边陲小镇坐上火车，正式迈向新人生。

小镇列车都是淘汰下的落后车型，沿着铁轨艰难爬行；空气闷热，弥漫着陈年布料的霉味，敞开的车窗没有丝毫风力，只是方便蝇虫进出。噪音与振动断绝了我俯桌小憩的念头。十二小时后，我换乘干线快车，在曼德斯特青年旅社中度过一晚，次日搭乘“女王号”机组飞速抵达伦蒂尼姆火车站。这趟已花光大部分积蓄，考虑到首都伦蒂尼姆物价远高于乡下，我事先购买白面包充当午餐，用剩下的零碎钞票在车站附近发送一份电报。本想徒步走到公寓，但查询伦蒂尼姆地图后我不得不放弃了想法，请求友人代为租车。

不论友人如何推脱，我始终坚持将这一系列花费记在我身上，日后拥有积蓄必定归还。

维多利亚依靠先进的蒸汽技术，早已取消了人力车与马车。大街上笨重的“铁棺材”轰隆隆作响，黑烟弥漫，环境远不如乡下恬淡适宜。我打开怀表，下午两点差五分抵达公寓门口。实在无力承担小费，我谢绝了司机的好心，自力更生搬下三大箱行李。

还有一分钟，我对着车窗倒影简单整理仪容仪表，拉平领口与外衣下摆，举手按门铃。还未触及，门突然向内打开，一位男士出现在眼前，略微鞠躬，笑道：“很荣幸认识您，我该怎么称呼？”同时自然地伸出手。

我不假思索握住那只手，道：“也是我的荣幸。凯尔希，Kal’tsit，请问您是……”一股力道从手上传来，力度适中，令人不自觉产生善意的好感，但我才意识到我们伸出的都是左手。

“真巧，您也惯用左手？”

男人眯起眼睛，用低沉的声线说：“事实上，我左右手都能运转自如。但照顾到凯尔希医生的方便，我决定尊重您的习惯。”

“您怎么知道……”话未出口，我才意识到他称呼我为“医生”。此番出逃，我更换了资料，改变外貌，故意调整左右手的习惯。友人知道其中的难处，更不可能泄露我的身份。我本能地感到了危险。

“哦，不必担心，”男人一瞬便看破了我的想法，“您的朋友自然守口如瓶。是观察告诉我这些信息。”

“观察？”我表示难以置信。

“是的，观察。比如您的行李箱，右手侧拉链的磨损程度明显比左手边拉链严重，滑轮的差异更加明显。这些说明您常年用左手拖曳行李箱。而医生一事，”他耸耸肩，宽然一笑，“希望您没有忘记，我的副业也是医生。酒精与脂类的气味对常人来说细微难辨，但久居实验室的医生却能够轻易察觉。”

“很有意思，您还能看出些什么？”

“还有很多，比如您来自乌萨斯，和皇宫贵族与军方有联系，很可能拥有勋爵职衔。与您刻意遮掩惯用手结合起来看，想必是为政治环境所困，来维多利亚避难。维多利亚对待公民一视同仁，您会喜欢上这里的。”

“这……我能冒昧请教一下，您如何通过一面之缘得到如此丰富的细节？”

“仍然是观察。中性的服装，从不化妆，说明您是一位干练的科研型工作女性；您的行李上，七个城市的安检标签未来得及撕下，说明您远道而来，行程匆忙；来到大城市却找到这样一间便宜的公寓，说明您在本地无依无靠；我看到您拒绝了车夫的帮助，说明您手头窘迫——哦，请原谅我的失礼——而你略带卷舌的口音则暴露了户籍位于北方冻土国都。稍微联系一下报纸上的时事新闻，逃离思想迫害的知识分子形象呼之欲出。

“至于贵族身份，则是通过您那位朋友事先发来的电报中推断出来。他作为朋友，称呼您的语气也过于客气、恭敬了，典型的封建尊卑关系。您的外表也不像土生土长的乌萨斯人，介于世袭贵族与军方之间，我想，恐怕是因源石研究卓有成就而被破格提拔，授予荣誉勋爵的客座贵族之一。”

“真是出色的推理。”我哑口无言，不由得不信服。

“哪里哪里，单个细节很容易辨识，难的是将所有细节结合成一个整体。现在，我想请您帮个忙：请观察我一番，告诉我结论。”

虽然有些奇怪，我还是仔细打量起来。一米八五的身高，浑身裹挟在大衣中，看不出身材与种族，举手投足彬彬有礼。我如实表达了我的看法。当然，和男人只凭一眼就能滔滔不绝的判断力比起来，立马相形见绌。

“相当简明准确的概括。我有预感，也许我们能够好好相处。”他看上去很满意，接过箱子，“想必您已疲于舟车劳顿，请进屋里稍作休息。”

很久之后我才明白，这个男人正在演戏，把陌生人当做练习表演术的对象。礼节不过是探险时必要的伪装，顽童般的粗鲁才是本质。难说如果他真如表现得那样礼貌，我们还会不会建立起后来那样深刻的友谊。

我瘫在沙发上，重重呼出一口气，“还没来得及问，我该怎么称呼您？”

“Doctor，叫博士就好。”

“这可不算一个名字。”

“那么所有单词都不应该用做姓名了。等我荣登伦蒂尼姆荣誉公民，第一件事就是用特权修改大辞典，在Doctor的词条下备注‘可以用作姓氏’。”

这时我注意到他的门牌上写的是“Dr. Doctor”，他解释Dr. 是detector的缩写。我礼貌地提醒他侦探应为“detective”，他辩解说成为荣誉公民的第二件事就是把detector和detective的释意互换。

我很介意他如何成为荣誉公民，“事实上，”他不无得意地说道，“我是伦蒂尼姆乃至维多利亚全境最好的侦探。”

“全国最好的侦探住在廉价公租房里？”

“目前我的主业还没能发展，作为副业的医生提供微薄的收入。”

正当我们辩论时，门铃响起，博士立即换上文质彬彬的模样，说道：“瞧瞧，我们的交谈是如此尽兴，我险些忘记还约了客人。凯尔希医生，我们接下来要借用客厅，您可以到楼上稍作休息。”他顿了一顿，道：“不过对您来说，最好还是和这位客人混个脸熟。”

我表示并不疲惫，也想结识更多本地名人。他打开门，一位精干强壮的菲林警官迈步走进，摘下警帽，像电线杆一样杵在壁炉前。

“博士，我就不浪费您的时间，开门见山的说了：你曾到过下城区227号街的麦朵琳公寓，碰见一桩凶杀现场，是否如此？”

“一点不差。有人委托我调查一桩债务纠纷，我找到这个男人时，他刚被杀害不久。必要的说明已经给现场的两位女士交代过。”

“可您没有通知警方。两位年迈的老人不足以提供可靠、逻辑的证词，她们耽误了半小时才报警，错过了最佳验尸时机。”

“我为我的失误道歉，但这也是无可奈何，我和这位远道而来的美丽女士事先有约，在下午两点见面。如果我不按时回来，客人就要在门外喝西北风啦。”

警官看向我，挥手敬礼，“初次见面，伦蒂尼姆警察局向您献上最诚挚的问候，希望您在这里度过愉快的时光。”我起身，按照当地习俗简单还礼。先前博士说“和这位客人混个脸熟对我有好处”，原来是指和警方打好关系，避免税务局等机关惹是生非。我不由得为他的精明而暗暗感激。

博士道：“那么你们一定是带着问题前来，直接说吧，你们发现了什么？”

警官从制服胸口内兜中掏出一只熟皮记事本，准确翻到记录着今天案件的一页，“死者名叫马杰特，男性，四十六岁，出生在贝鲁法斯特，过去经营一家小规模的杂货铺，结过婚，膝下有一子。但四个月前突然变卖了店铺，下落不明，两周前化名汤姆，租下麦朵琳太太的平价公寓。银行账户里空空如也，房间内只有必要的生活用品，家人完全没有头绪，现场公寓的火炉里只有一大堆纸灰，线索彻底断了。”

“因经营不善或沾染恶习而破产的可能性呢？”

“暂时排除，马杰特生活极其规律，从不接触烟酒与赌博，店铺经营状况良好，是中央银行的优质客户。”

“我猜，他身上还少了些什么东西。”

“是的，我们没有找到身份证。”

“还少了些什么，比如——”博士从兜中掏出塑料密封袋，里面分别装着一枝钢笔，一只碎纸屑和一张染血的车票。

警官脸色一变，“博士，你擅自从现场拿走了关键证物。”

“正是如此。这是必要的措施，我稍迟些取走车票和纸屑，它就会被血迹浸透而无法辨认。而这只钢笔交给你们，恐怕也无法发现里面装着迷你探头。”

“探头？”

博士戴上手套，取出钢笔，小心地在笔盖上拧过一圈，只见鹰头装饰物被轻易拔出，露出里面细小的摄像头。

“3mm圆径监控装置，电子供能，比我用的还要先进些。”

“我不得不提醒您，在公共场所使用监控设备是对公民隐私权利的严重侵犯。”

“这些意见您大可以向市政厅提。我是一名侦探，有这行的职业道德。”

“但愿如此，警方可不会轻易相信你们这帮私家侦探。”

“好啦好啦我的朋友，请稍安勿躁，让我们看看其他证物能带来哪些信息。”博士对着灯光展开车票，“瞧瞧这个，伦蒂尼姆到肯特市，订票人是‘汤普逊’先生，下午三点十分发车。好家伙，看来他是要乘船出国。”捏出碎纸屑，“普通的打印纸，从公寓抽屉里撕下，只能看到一点铅笔的痕迹。看来它不能为我们提供更多信息。”

警官上前一步，收走三件证物。“我们没有找到凶器，能透露的只有这些，如果您想到什么，随时与我联系。”他带上帽子，走到门边，回过头来说道：“博士，我们都很钦佩您的能力。”

“感谢信任，请把这个转交给警长，”博士掏出一张名片，在上面写下几行字，交给警官。他立正行礼，博士将他送到门外，挥手告别。

“好啦，这件案子就到这里。凯尔希医生，请问您吃过午饭了吗？”博士唐突问道。

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说案子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，回道：“来得匆忙，只吃了些面包干。”

“巧了，我方才正要解决午饭，突然收到一件委托，一直耽误到现在。我知道一家物美价廉的饭店，请您赏光跟我一同前往。您一定希望趁机熟悉一下本地的名菜小吃。”

“可是……你的案子呢？”

“哦，那个啊，”博士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，“我们可以途中顺道解决这个问题。”

恰好我多日草草对付三餐，饥肠难忍，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。博士换上风衣，抢先走出门外。沿路博士不断指明邮局、车站等公共设施，对本地风俗文化加以点评，用词诙谐，妙趣横生。转过五个街口，我们来到一家饭店门房外。店面用花体字题写招牌：“黎高牛排”，装饰与街上其他店铺并无差异，甚是不起眼。我看向四周，问道：“你说顺路解决案子，是指……”

“哦，凶手会来这家餐厅，我们先进去守株待兔吧。”

我大吃一惊，看向博士正脸，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。他满不在乎地走进饭店，我只好跟上去，在远离门口的双人桌就座。他表示要尽地主之谊，第一顿饭无论如何都应该东道主请客。我难以推脱，而且实在是囊中羞涩，只好行使了绅士文化的特权。不久，侍者端上冰水，刀叉，端上一盘司康饼与两份七成熟的果木煎牛排。

博士左手握刀，右手持叉，不等热油冷却，切开一大块牛肉，毫不绅士地塞进口中。

“凯尔希医生，你对这家店的食物还满意吗？”

我耐心等待牛排平息下来，切下一小块，仔细咀嚼。配酱与肉质渗透融合，香气浓郁，很有嚼劲。我表示非常满意，没有任何不适应。

“那太好了。”博士又切下一大块，牛排只两刀便削去大半，“您似乎很在意案件的事情。或许我们可以趁现在聊聊，比如说，你是用什么凶器杀死马杰特先生的？”

这一句话来得猝不及防，博士似乎耐心等待我吞咽完毕才开口，否则我一定会因吃惊而呛到咳嗽起来。

“没必要隐瞒了，凯尔希医生。事实再明显不过，您就是凶手。”

“你为什么会这样想？”

“这可就说来话长了，让我们稍稍倒转时间，从四个月，不，十年前讲起吧。

“大约十年前，一位年轻有为的乌萨斯青年升入中央军营，他因成绩突出，身体素质优异而被寄予厚望。伊塔诺夫三世看中年轻人的能力，还有最重要的，忠诚。所以他委派年轻人一项艰难而残酷的任务——间谍。

“在高层的精心设计下，年轻人舍弃了姓名与身份，告别家庭——但愿他亲人尚在世间——化身贝鲁法斯特乡下出生的混血青年马杰特。他潜伏在伦蒂尼姆，经营者不温不火的生意，娶妻生子，看似是随处可见的标准守法公民。但实际上，他是乌萨斯内务组织联通维多利亚间谍的枢纽，所有机密情报都要从他手里经过，判断真伪后送往祖国。

“如此精细的地下工作是为了乌萨斯入侵维多利亚做情报准备。他们虽然好战，却也惧怕我们的蒸汽铁骑与大型攻城机械。另一方面，维多利亚人虽然性情温和，但面对外部侵略，又极其坚强团结。所以乌萨斯人希望能在敌人心脏中插入一颗楔子，从内部瓦解这个强大的民族。

“马杰特出色地完成了他的任务。让我们回忆一下过去十年里社交界都有什么重大新闻？连环杀人案；首班环城蒸汽列车脱轨；源石矿渣泄露，污水渗入市政供水系统；半岛独立公投；退出移动城市联合的提案；每一项都充满了威胁。难说其中有多少是马杰特的手笔，但我估计不会低于百分之五十。

“维多利亚当局只知道间谍就在境内，却无论如何也抓不到这只无形的幽灵。他们只能提心吊胆，被动地等待乌萨斯入侵。

“但五年后，事情发生了转机。情报收集工作已经成熟，军事力量也集结完毕，年老体衰的伊塔诺夫身体突然恶化，皇子间争夺继承权，再也无法达成一致意见。马杰特没能等到祖国的消息，没人告诉他任务已经结束了，召唤他回国。

“其他间谍陆续结束工作，只有他留在伦蒂尼姆境内苦苦等待命令。这时一位皇子想起这枚被遗弃的棋子，主动联系马杰特，令他继续任务，直接对勋爵负责。这位皇子叫做伊诺维特·伊塔诺夫，年轻有为，焕发着蓬勃的思想。他因对感染者一视同仁，主动提拔任用民间人才而声名大噪，被皇长子视为眼中钉。

“四个月前，伊诺维特的改革失败了，被囚禁在皇宫某处。他手下位高权重的凯尔希勋爵感到自身难保，思考脱身之策，最终决定逃往各方面都相对宽松的维多利亚，隐姓埋名，作为矿石病医生活下去。

“但其中有隐患：维多利亚有一位间谍知道勋爵的真实身份。马杰特手中掌握着所有联络记录，一旦泄露，两边政府都会派刺客来追杀，就算逃遍天涯海角也无法幸存。

“所以凯尔希勋爵想出了一个主意，告知皇子的真实情况，却谎称马杰特身份败露，皇长子已派私兵前往维多利亚灭口。为了伊诺维特的安全，马杰特应该收集好所有证据，原地待命，以‘友人’的名义为凯尔希勋爵伪造一份虚假身份，勋爵会亲自前往伦蒂尼姆决定下一步计划。

“你购买了两张火车票，一张留作自用，十一点三十分钟抵达伦蒂尼姆，而非如您友人所说是十二点四十分；另一张当然是交给马杰特脱逃。你一下火车，立即给他发电报，内容多半是‘敌人已至伦城，速销毁资料’。接着绕路前往麦朵琳公寓，拿到假身份证明和租赁合同，亲眼确认所有证据已扔进火炉销毁，最后称自己殿后，要马杰特先行离开。当他毫无防备地走进电梯间，门缓缓关闭时，你杀了他。

“我忘了说一个细节：你指示马杰特，以‘干扰敌方杀手’为目的，委托我调查不存在的汤姆先生，令我刚好看到案发现场。至于目的嘛，自然是错开案发时间，让马杰特之死早于您声称的火车到站时刻，掩盖您提早到达伦蒂尼姆的事实。不过我把摊子撂给两位老太太，临时起意去火车站查阅车次表，这个诡计就行不通了。

“最大的破绽还是租车。只消询问一下司机先生当天的行程记录，就会惊奇地发现：我们的客人竟然没有从火车站直接前往怀德街，而是在下城区兜了一个大圈子。车牌是B3704，出租车总公司的号码抄在电话簿里，我想，咱们没必要为这点小事浪费三便士的电话费。

“我说完了，凯尔希医生。侦探的工作只包括揭开真相，那之后的审判交由法律机构来做，所以我不打算对您做出任何评判，也不会主动将您交给警方。接下来要如何做，由您自己决定。”

博士发表完长篇大论，不再言语，低头专心地享用午饭。我僵在座位上，一动不动。

“……你是什么时候怀疑的？”

“一开始。当我亲眼看到‘汤姆先生’倒在地上，就知道即将见面的神秘房客不是善茬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侦探，突然被委托调查一个失踪的人，而且给出了相当鲜明的线索，简直是故意引导我前往目的地；到达现场刚好碰见目标死亡，同一天室友正好拜访，可谓过于刻意的巧合。

“火炉，车票，暗藏玄机的钢笔，一切都指向情报工作人员。七年前我曾随从恩师调查间谍案，对地下线索网络有所耳闻。而看到你的瞬间，我确证了想法：一个逃难的平民贵族，很可能为了自保而杀人灭口。你带走他的身份证，是因为你与马杰特会面时，曾在证件上留下过指纹。

无懈可击的推理，只是缺乏了一些主观因素。我长叹一口气，“澄清一点：我没有杀人。我命令马杰特立即返回乌萨斯，终生不得回到维多利亚境内。但我并不清楚狂热年代内务局对间谍进行过怎样丧失人性的教育。他走进电梯间，对我说：‘永别了勋爵，吾皇荣光万岁。’说罢，摘下戒指，弹出针头，对准心脏扎进去。事发突然，我没能来得及救他。”

我从左手无名指上褪下一枚暗银戒指，博士点点头，用餐巾纸小心托起，装进塑料袋中，“根据印象，我认为您尚未结婚。但对初次见面的女士说出这个判断未免过于失礼。”

“还记得那张碎纸片么？”

博士抬起头，面露好奇，“愿闻其详。”

“马杰特给家人写下一封遗书，说明了一切，请求儿子与妻子原谅他隐瞒了二十多年。但最终，理性战胜了感性，他亲手撕碎遗书，只留下一张碎片，塞进口袋中。”

博士托住下巴，喃喃道：“原来如此，纸上写的想必是乌萨斯语里家人的名字。”

“您不打算把我扭送当局么？我曾接手维多利亚的侦查工作，对您的国家造成了可观的损失。”

“那些不是Dr. Doctor需要考虑的东西。我只关心如果您不在，谁来分担房租，谁来承担实验助手的重任，谁又能打发我枯燥的业余时间？我给警长留言，指明马杰特就是间谍X，被政敌处决，凶手已经逃回乌萨斯了。”

“您失去了一个成为荣誉公民的机会。”

“同时收获一位室友，”博士放下刀叉，道：“现在，我以个人的名义，正式对您表示欢迎。”

这次他伸出了右手。我不加思索握住。

“凯尔希医生，请多指教。”

“这边也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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